第一章 怨铃
阴间当铺的门铃，从不发出清脆的叮咚，唯有那老式铜铃沉闷的“嗡”响，如同自万丈古井深处幽幽传来，裹挟着浸入骨髓的阴寒。
若有缘人或具阴阳眼者凝神细观，便会察觉那铜铃并非实体，实乃一团凝结成形、不断翻滚的浓稠黑气，是无数怨念的聚合。每一缕怨念，都曾是某桩交易里被撕碎的灵魂残片，在铃声中痛苦嘶鸣。
每逢客至，怨气激荡，便生出这惑人心魄的声响。
门楣之上，黑底牌匾高悬，其上“等价当铺”四个大字殷红如血，字迹蜿蜒扭动，恍若活物。仔细辨去，那每一笔、每一划，竟是由无数微缩的骷髅头骨拼接而成，空洞的眼窝深处，闪烁着不绝如缕的幽幽绿光。绿光流淌间，能看到头骨内部残存的、早已模糊的记忆碎片——有背叛，有贪婪，有绝望的嘶吼。
当铺之内，光线常年昏黄。
非烛火，亦非电灯，乃是自墙壁内部渗出的、一种类似夕照残光的幽芒，映得万物皆失其本色，徒留模糊轮廓与深长影绰。我，便是此间店主，名号早已湮灭于无尽岁月，或本就不曾有过。客人们称我为“典狱长”，或是更模糊的“那家伙”。
我的影子较之常人繁复数重，每一重皆于地上扭曲蠕动，形态各异，似有独立生命。它们是我吞噬过的灵魂残影，仍在无意识地挣扎、哀嚎，试图拼凑回完整的形态，却永远只能在阴影里沉沦。
此刻，我正手持一柄特制的阴沉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虚空中夹起一颗泪滴状珠子。珠内氤氲雾气缭绕，隐约可见无数张扭曲人面挣扎哀嚎，此乃上周一位赌徒典当的“忠诚”，成色尚可，惜杂质过多，需耐心提纯。指尖微动，轻晃珠身，其内便传出阵阵细微呜咽，令人心神不宁。每一声呜咽，都像一根针，刺穿着当铺里本就稀薄的“安宁”。
四壁博古架上，陈列之物非金非玉，皆是形态各异的奇特容器：一琉璃瓶中，封存着跳跃不休的“勇气”，状若温暖火焰，却不时爆出几星恐惧的火花；一玉匣之内，禁锢着已然凝固的“善良”，寒如玄冰，表面却渗出露珠般的泪滴；另有一不断变换形状的银盒，关押着某位江郎才尽的诗人典当的“灵感”，它正不安分地撞击内壁，发出咚咚如心跳的闷响。空气中，檀香、旧纸页与一丝若有若无、似灵魂腐朽般的味道交织弥漫，构成当铺独有的气息。那檀香，是为了掩盖灵魂腐烂时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腥。
“嗡——”
门铃再响，打破了店内死寂。此番铃声较往常更为刺耳尖锐，铜铃状怨气团剧烈翻滚，预示着来客身上所携因果之重，业力之深。这怨气，几乎要将整个当铺的光线都染成墨色。
进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身着不合体的廉价西装，领带歪斜，脖颈紧缩，双手紧张地搓弄着，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店内任何一件诡异陈设。他的灵魂在躯壳里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被这当铺的气息同化。女人则是一身艳俗印花裙子，脸上廉价粉底厚重，一入门，目光便如铁钩般死死钉在博古架上一个散发诱人金芒的盒子上——那是“横财运”的具象化，对心术不正者有着致命吸引力。盒子表面，流动着一张张因不义之财而狂喜的面容。他们身后，拖着淡灰色、几乎透明的长影，乃是阳气极度匮乏的征兆，更深处，是灵魂磨损过度的焦黑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