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日头毒得像要把整个中原大地烤化。
徐红蹲在自家土窑前那棵老槐树下,树荫稀疏得可怜,勉强能遮住她半个身子。她手里攥着半块硬邦邦的窝头,黄黑的颜色,边缘还掺着不少粗糙的糠皮,剌得喉咙生疼。可她舍不得吃,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凹凸不平的表面,仿佛这样就能让它变得多一些,再软一些。
她的目光,却黏在不远处自家那片早已看不出原样的田地里。
地里的土,裂得能塞进半根手指头。一道道深褐色的裂缝,像大地苍老而痛苦的皱纹,蔓延向远方,望不到头。原本应该绿油油的庄稼,早就成了一蓬蓬枯黄的柴草,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掉碎末子,连半点生气都没有。
刘宇就在那片死地里。
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在烈日下泛着油光,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他宽阔的肩膀上滚下来,顺着紧实的腰腹,滑进沾满尘土的粗布裤子里,留下一道道深色的印记。他手里握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锄头,每一次弯腰,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试图把那些板结的土块敲碎。
可那土地实在太干了,锄头下去,只能砸出一个小坑,溅起一阵呛人的尘土。
徐红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涩。她知道,刘宇这是在白费力气。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百年不遇的大旱,龙王爷三年没掉过一滴眼泪,地里的活气早就被这毒日头吸光了。可刘宇不信,或者说,他不愿意信。
他是村里最壮实的后生,黑铁塔似的,平日里谁家有重活,喊他一声,他从不推辞。自打入夏以来,他几乎天天都泡在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凭着一身蛮力,就能把这旱死的土地重新揉出活气来。
“红丫头,发啥愣?这日头都快把你晒化了,还不赶紧回窑里躲躲?”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不耐烦。徐红吓了一跳,慌忙把手里的半块窝头往身后藏了藏,转过身来,是她爹徐老三。
徐老三蹲在窑门口的土墩上,手里夹着一根旱烟杆,烟锅里的烟早就灭了,他却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他的脸膛黝黑,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像蒙了一层灰。身上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肩膀处还磨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干瘦的皮肤。
他身后,跟着两个瘦得像麻杆一样的男孩,是徐红的弟弟,大的叫狗蛋,小的叫栓柱。两个孩子都光着脚丫子,脚趾缝里塞满了泥垢,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直勾勾地盯着徐红藏在身后的手。
徐红的心揪了一下,把窝头又往身后掖了掖,勉强挤出一个笑:“爹,我没愣,就是看刘宇哥翻地呢。”
“看他有啥用?”徐老三把旱烟杆在鞋底上狠狠磕了磕,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在干裂的土地上,连一点青烟都没冒出来,就瞬间灭了。“他那是瞎折腾!这地,就算是神仙来了,也种不出庄稼!”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像这干裂的土地一样,毫无生气。
徐红低下头,不敢接话。她知道爹说得对。家里的存粮,早在一个月前就空了。米缸见底,面袋朝天,就连平日里掺着吃的糠麸子,也只剩下一小撮,昨天晚上,娘就是用那点糠麸子,掺了些野菜,熬了一锅清汤寡水的糊糊,两个弟弟抢着喝,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