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粥的规训
清晨六点，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秋日黎明的最后一丝昏暗如同稀释的墨汁，涂抹在天际。厨房的灯光是这片混沌中唯一坚硬的存在，它驱散了阴影，也照出了林素脸上的疲惫。她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薄的棉质睡衣，站在灶台前，初秋的寒气像狡猾的蛇，从窗缝里钻进来，缠绕着她裸露的手臂。
锅里的水开始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她将淘好的米倒进去，洁白的米粒瞬间被沸腾的水流裹挟，沉浮、翻滚，时而聚合，像一群受惊的雏鸟；时而离散，各自漂泊。这景象，像极了她这七年，在两个所谓的“家”之间流转的命运——永远在适应，永远在寻找平衡，却永远找不到真正的落脚点。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指尖触到了手背上那道清晰的旧疤。在冰冷的灯光下，它像一条干涸、扭曲的微型河流，蜿蜒在过于苍白的皮肤上。去年今日，也是这样一个清晨，她切着准备给陈远做午餐便当的胡萝卜，心思却飘到了头天晚上因为“该不该要孩子”而与陈远发生的那场无声的冷战。刀锋一滑，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砧板。她当时吓了一跳，有些无措。闻声而来的婆婆张美兰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怎么这么不小心？这点小口子，去医院缝针太娇气了，浪费钱还耽误工夫。”说完，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最普通的创可贴递给她，语气不容置疑：“贴上，按紧了，一会儿就好。”
后来，伤口果然自己愈合了，却留下了这道歪歪扭扭的疤痕。它仿佛是一个印记，象征着她所有那些不被重视、只能自行吞咽和愈合的委屈与伤痛。在这个家里，她的感受，她的痛苦，似乎都应该是“娇气”的，是不合时宜的。
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林素的心跳节拍上。婆婆张美兰出现了，穿着她那件标志性的紫红色绒面睡衣，即使是在清晨，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仿佛随时准备接待来访的客人，或者，审判她这个不合格的媳妇。她的目光像两台小型的探照灯，先扫过擦得锃亮的料理台面，再掠过摆放整齐的调味罐，最终精准地落在那一锅翻滚的粥上。
她的眉头习惯性地微蹙起来，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素素，今天这粥怎么看着这么稠？米放多了吧？黏糊糊的一团，看着就没胃口。”
林素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已经有些磨损的毛绒拖鞋上，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厨房的蒸汽里：“妈，我看最近天凉了，就想……煮稠一点，吃了能暖和些，对胃也好。”
“暖胃也不是这个暖法。”张美兰不容分说地走上前，近乎强势地从林素手中拿过勺子——那动作流畅得仿佛勺子本就该在她手中。她伸进锅里，用力地、一圈一圈地搅动起来，仿佛要凭借一己之力，搅散林素那点微不足道的、关于“暖胃”的固执。“咱们家几十年了，早上就习惯喝口稀的，顺当，不糊嗓子。以后记得了，水再多放半杯。规矩不能乱。”
“好。”林素应着，舌尖紧紧抵住上颚，把更深的解释——关于中医养生，关于她隐隐作痛的胃——全都咽了回去。指甲无声地掐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形状的痕迹。这点自虐般的细微痛感，反而让她从麻木中感到一丝清醒，确认自己还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