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像是渗进了墙壁,成了这空间永恒的背景音。夜晚的病房格外安静,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微弱嘀嗒声,以及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被过滤得模糊不清的喧嚣。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片被月光勾勒出的、单调的苍白,感觉自己像一件等待修理的旧物,前途未卜。

手术通知单就压在枕头底下,薄薄一张纸,却重得让我喘不过气。成功率,百分之三十。那串数字像冰锥,反复刺穿着我试图构建的平静。我才二十多岁,人生的画卷似乎刚刚展开一角,就被命运粗暴地泼上了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墨色。

门被极轻地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风的微凉。是周渊。他个子很高,病房的门框似乎都显得矮了些。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脸上挂着那种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刻意夸张的笑容。

“嘿!躺尸呢?起来活动活动,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他声音洪亮,试图驱散这满室的沉寂,但那洪亮底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出卖了他。

他走到床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有些毛手毛脚,差点碰倒了水杯。我看着他,没说话。他知道我心情低落,每晚都这样,用他那套近乎笨拙的方式,试图把我从绝望的泥沼里拽出来。

“猜猜看?楼下王阿姨特意熬的骨头汤,香飘十里,我把她锅底都快刮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拧开盖子,热气腾起,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睛。确实是香味,浓郁温暖,但此刻钻进我的鼻腔,却引不起丝毫食欲,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谢了,王阿姨真好,也谢谢你。先放那儿吧,待会儿喝。”

周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放大:“待会儿就凉了!凉了腥气重,现在喝,正好。”他不由分说地盛了一碗,递到我面前,汤匙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快,趁热,喝了长力气,明天好上战场。”

“战场……”我喃喃重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对啊,手术室就是你的战场,你就是将军,拿着……呃,拿着手术刀,去跟病魔干架!”他挥舞着手臂,做出一个滑稽的劈砍动作,“我就在外面给你摇旗呐喊,保证声震寰宇,吓死那帮叫病毒的孙子!”

我看着他努力搞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牵扯到胸腔,引起一阵细微的疼痛,让我咳嗽起来。这一笑,似乎打开了一个闸口,连日来的压抑、恐惧、委屈,都找到了一个荒谬的出口。我笑得停不下来,眼泪都飙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

周渊也跟着我笑,肩膀一抖一抖的,但仔细看,他的笑意并未抵达眼底,那抖动里,更多的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紧张和恐惧。病房里回荡着我们俩有些神经质的笑声,与这严肃的环境格格不入。

就在我笑得快要虚脱的时候,周渊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弛,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喂……你别死,成吗?”

笑声戛然而止。

我愣住了,抬眼看他。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赤裸裸的脆弱。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显得他格外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