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然而,这种日复一日、熟练无比的角色切换,这种长期将真实自我搁置一旁的状态,累积起来,正是心理学家所说的 “自我疏离” 的开端。它并非一场突如其来的、戏剧性的精神崩溃,而更像一种悄无声息的内部分裂,一种缓慢的、内在的失联。你会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感到,那个在会议上侃侃而谈、在邮件中措辞严谨、在压力下依然能保持高效和镇定的职场角色,陌生得像一个远房亲戚。你或许会欣赏他的专业能力,甚至依赖他所带来的社会认同和物质回报,但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微弱而固执的声音在悄然发问:“这个表现得如此熟练、如此得体的人,真的就是我吗?还是我只是在扮演一个名为‘我’的角色?”

我们仿佛与现代社会签下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默认的契约:我们自愿典当一部分最真实的自我——可能是不合时宜的天真、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喜怒形于色的直率、是对慢节奏生活的向往——以此作为筹码,来换取生存与发展的资料、社会的认可和所谓的安全感。这份契约看似公平,它为我们提供了清晰的路径和庇护所,但也埋下了一个巨大的、悬而未决的疑问:我们典当出去的那些鲜活、本真、充满生命力的部分,仿佛被送进了一个没有明确赎回期限的当铺。在日夜兼程、追逐社会所定义的“成功”道路上,我们是否还记得当初究竟典当了什么?更关键的是,当漫长的职业生涯终告结束,我们是否还能找到那张早已泛黄的“当票”,并且,还保有那份赎回本初自我的意愿、勇气和能力?

这种疏离,并非我一个人的独特体验,而是现代都市人中一种广泛存在、却又难以言说的、安静的困惑。我们努力地适应规则,奋力地向前奔跑,或许最终赢得了外部的世界,却可能在无尽的喧嚣与扮演中,与那个最真实的自己,悄然失散了。

3 困兽之斗

这种自我疏离感,在夜深人静、卸下所有伪装之时,变得尤为清晰和尖锐。它像一根细小的刺,埋在意识的深处,不时触发一个古老而根本的哲学诘问:“我究竟是谁?”

是工牌上那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编号“06637”和那个听起来体面的职位头衔?是绩效考核表上那几个决定收入浮动的、干瘪的数字?还是微信群里那个随时可以被@、需要即时回复的虚拟身份?亦或是,下班之后,那个会因为发现一家口味地道的街边面馆而雀跃不已、那个会和三五好友因为一场球赛的胜负而欢呼或叹息、那个会沉浸在一本无关功利的闲书中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也许,答案并非固定不变,它像河流一样是流动的。为了融入庞大的社会机器,获得集体的庇护和前进的动力,我们自愿走进一条条被社会文化、经济规则预设好的“河道”,努力用效率、绩效和产出这些可量化的指标来证明自身的价值。这本身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深具智慧的生存策略。但就像河水,在被迫流入渠道,尽职尽责地推动水轮发电、灌溉农田时,它是否也会在某个平静的瞬间,偶尔怀念起在山涧中自由奔腾的野性与欢畅?是否会在某处看似停滞的湾流,困惑于自己最终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这具被规则塑造的形体,是否还能记起它本是源于浩瀚、终将归于浩瀚的水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