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清晨的仪式

每天清晨六点四十分,当时针与分针在表盘上构成一个冷峻的角度,那只放在床头柜上的黑色闹钟,便会准时以同一种尖锐、不容置疑的频率,如同一把冰锥,狠狠撕破梦境最后的温存。我的一天,便以这场精确到秒的、不容出错的仪式开启——

这并非什么神圣的典礼,没有沐浴更衣,没有虔诚祷告,而是数百万都市人每日默然恪守、心照不宣的晨间契约。在睡梦最深沉、最香甜的时刻,灵魂正徜徉于无拘无束的旷野,那“叮叮…叮叮…”的声音,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你从自由的深处强行拖回现实的岸边。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挣扎着掀开一条细缝,世界是模糊的光斑。手指凭借肌肉记忆,本能地摸向手机——并非期待任何温暖问候,只是要确认那个无法回避的、冰冷的数字:6:41。不能再耽搁了。

随即,身体像一台被强行启动的旧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发出无声的抗议,但程序已然运行。冲进厕所,拧开水龙头,用一捧刺骨的自来水猛扑脸颊,那瞬间的冰凉激灵,是一种粗暴的“系统重启”。早餐是囫囵吞下的,或许是昨夜便利店买的三明治,口感干涩;或许是微波炉“叮”了一声的速冻包子,馅心还带着冰碴。滋味是模糊的,唯一的指令是“快速填充能量”,如同给汽车加油。然后,背上沉甸甸的背包,那里面装着笔记本电脑、充电器,以及一整天需要扮演的角色脚本。走出家门,汇入那座由钢铁、玻璃、混凝土和无数人沉默疲惫构成的都市洪流——它的主干道,名叫“地铁”。

地铁站是一个巨大的消化系统,吞咽着潮水般的人群。人们面无表情,步履匆匆,像被无形磁力线牵引的铁屑。车厢则是另一个维度的压缩空间。在这里,物理距离被彻底颠覆,人们像流水线上被精密包装的货物,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塞进有限的方寸之地。后背贴着前胸,呼吸在陌生人的耳畔起伏,空气中混合着隔夜的倦怠、廉价香水的味道、匆忙解决的早餐气息,以及一种对即将展开的一天的、高度戒备的集体潜意识。这是一种奇特的共生状态:身体之间保持着一种尴尬的、被迫的亲密,但所有的眼神都默契地躲闪、游离,或聚焦于掌心那一方小小的发光屏幕,或投向窗外飞速倒退、毫无意义的灰色隧道壁。这是一种喧嚣中的孤寂,拥挤中的疏离。

而整个仪式最富象征意义的动作,发生在车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刹那。就在警示音“滴滴”作响,人群像沙丁鱼群般进行最后一次挤压,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压缩成一张二维卡片的前一瞬,一种近乎求生的本能,会驱使我的手精准地探入背包侧袋,摸到那个光滑的、方正的塑料卡片——我的蓝色工牌。

动作流畅得如同西部牛仔拔枪, “咔哒”一声轻响,卡片贴于左胸,冰凉的触感瞬间被体温捂热,像一个小小的烙印。

就在那一刻,变身完成了。

我不是变成了力大无穷的超人,更像是穿上了一套量身定做的、无形的“精神盔甲”。我叫林辉,一个有着喜怒哀乐、独特记忆和偏好的个体。但在此刻,在这套盔甲之下,我是“员工编号066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