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市的霓虹被远远甩在身后,车轮下的道路从宽阔平坦的八车道,逐渐收窄为颠簸崎岖的县级公路,最后,导航仪用那种一成不变的电子女声,将我引向了这条连路灯都吝啬光顾的昏暗小巷。空气里弥漫着南方小城特有的潮湿气息,混合着泥土、垃圾和某种植物腐败的味道,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平安旅馆”的招牌,像得了痨病的老人,有气无力地闪烁着残缺的霓虹灯管。“安”字少了顶上那一点,只剩下一个诡异的“女”字框,在夜色里格外扎眼。招牌下,两尊石狮子蹲踞在门口,本该是威严的守护兽,却因积年的灰尘和雨渍显得斑驳落魄,一只狮子的下巴甚至缺了一块,露出里面粗糙的水泥胚子,咧着一个嘲讽般的歪嘴。

推开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劣质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前台很小,只有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窝在椅子里,对着一台雪花点比图像更清晰的旧电视打盹。听到门响,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那双眼睛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油污。

“住宿?”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露出满口黄牙,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我递上身份证,说明是预定的。他潦草地在一个破旧的本子上登记着,手指甲缝里满是黑泥。整个过程慢得让人心焦。最后,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把老式的黄铜钥匙,钥匙柄上系着一根褪色发白的红绳,扔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三楼,309,最里头那间。”他指了指身后那道黑洞洞的楼梯口,楼梯是木制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踩上去肯定会发出痛苦的呻吟。他顿了顿,混浊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闲篇,补充道:“晚上听到啥动静,特别是敲门声,数清楚了再应。我们这儿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

我心里莫名一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悄然滋生。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这诡异的气氛:“老板,您这儿……晚上不太平?治安有问题?”

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摆了摆手,重新窝回椅子里,目光又回到了雪花点的电视上:“治安?好得很!连只野狗都懒得进来。就是老话,人敲三,鬼敲四。听着玩呗,别自己吓自己。”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但那句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我的耳膜。

人敲三,鬼敲四。这算什么老话?听起来就像那种流传在乡野间的、用来吓唬小孩的低级怪谈。我暗自摇头,一定是自己太累了,加上这环境阴森,才会胡思乱想。提起沉重的行李箱,我走向那道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楼梯口。

脚下的木板果然发出了预期中的“嘎吱”声,在寂静的空气里传得很远,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活物的脊椎上。三楼走廊又长又深,墙壁是那种老式的、刷了绿漆的墙围,上半部分则是斑驳的白色,许多地方墙皮已经起泡、脱落,露出底下暗黄的底色。壁灯是那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常见的、蒙着厚厚油污的玻璃灯罩,里面的灯泡瓦数低得可怜,只能勉强在灯下圈出一小团昏黄的光晕,光线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走廊尽头完全隐没在黑暗里,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