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市的边缘,霓虹的喧嚣在此处偃旗息鼓,只剩下连绵的冷雨,像天幕裂开了无数细小的口子,无声地浇灌着人间的苦难。一条被岁月遗忘的狭窄巷子,路面坑洼,积水映照着两旁斑驳脱落的墙皮。巷子深处,一块锈迹几乎要吞噬字迹的招牌——“黑猫旅馆”——在湿冷的夜风中发出细微而顽固的“吱呀”声,如同一个垂暮老人疲惫的叹息。旅馆门口那盏功率低得可怜的灯泡,洒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勉强温暖着门前几级被雨水浸透、长着青苔的台阶,像是黑暗汪洋中一座摇摇欲坠的孤岛。

旅馆内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木头、廉价消毒水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柜台后,老板吴伯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一动不动地坐着。他花白的头发梳得异样整齐,仿佛是对过往某种体面生活的最后坚持。那双眼睛,大部分时间浑浊如死水,却会在客人进出时,极快地掠过一丝锐利的光,那是长期观察痛苦、与绝望共生后磨砺出的本能。他的过去,被锁在抽屉里一本厚厚的病历中,“重度抑郁”的诊断书早已泛黄。如今,他守着这家破旧不堪的旅馆,与其说是营生,不如说是一种近乎苦修般的守望。这里距离那座吞噬无数希望与积蓄的巨型综合医院仅两条街之遥,住客们如同被潮水推上岸的贝壳,大多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消毒水味和一种相似的、被生活逼到悬崖边的麻木与绝望。

雨势骤然加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寂静被打破了。先是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行李箱轮子拖拽过湿滑地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门被推开,撞响了挂在门后的旧风铃,发出一串凌乱虚弱的叮当声。第一个裹挟着风雨寒气进来的,是王海,熟人都叫他明叔。他约莫五十岁,一身显然已穿了多年的藏蓝色西装,虽然熨烫过,但肘部和膝盖处仍不可避免地起了皱,像他此刻努力维持却难掩憔悴的面容。雨水顺着他已显稀疏的头发淌下,划过眼角深刻的鱼尾纹,混同着难以掩饰的焦虑滴落。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捏得发软的医院催款单,那上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冒汗,心口绞痛。他的儿子小宇,才十六岁,本该在球场挥洒汗水的年纪,此刻却躺在医院血液科那冰冷的隔离舱里,等待着下一轮不知结果的化疗。而比病魔更可怕的,是那张仿佛永无止境的缴费清单。

紧接着进来的是李娟,阿娟。她四十出头,身形消瘦,一件米色的风衣虽然旧了,却洗得干净,依稀能勾勒出她昔日的风韵。但此刻,那风韵已被眉宇间一道深锁的愁绪彻底掩盖。她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动作迟缓,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丈夫,曾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后,成了毫无知觉的植物人,躺在城郊一家费用高昂的私人疗养院里。为了支付那笔天文数字般的护理费,房子卖了,车子卖了,连她珍藏的首饰也一件件离她而去。那点钱,扔进疗养院这个无底洞,连个回声都听不见。

第三个闯入这方狭小天地的,是小飞。二十出头的年纪,本该是鲜活张扬的,却裹在一件湿透的廉价黑色皮夹克里,头发染成扎眼的黄色,此刻被雨水打湿,一绺绺黏在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