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在吱呀声中被推开,带进一缕夜的凉气。
公输启坐在灯下,正用一小块油布擦拭着手中的刻刀,听到动静,他头也未抬,声音有些沙哑:“镇上又出事了?”
封小岐反手将门掩上,屋内的桐油灯火苗轻轻一跳。
他没有绕弯子,将墨先生如何在义庄旁鬼祟行事,又如何将那截被地气侵蚀的锁链残段悄悄收走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但他隐去了“拘魂引”这个要命的字眼,只说墨先生此举形迹可疑,像是要凭借那截断链上的残存地气,在镇子周围另起一座什么仪阵。
公输启擦拭刻刀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那双常年与金石木料打交道的眼睛里,满是审视与怀疑。
沉默在小小的工坊里蔓延,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许久,他才将刻刀轻轻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他一个外乡人,图什么?”
“我不知道,”封小岐的声音很沉,“但我知道,他动的,是咱们这镇子的根基。那截断链,连着的是苍莽岭的地脉。”
这句话像是一柄重锤,敲在了公输启的心上。
他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脚下的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终,他脚步一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走到屋子最里侧,搬开几个蒙尘的工具箱,从最底下的一个箱子夹层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层层油布解开,露出一块只有巴掌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铜胚。
它形状不规则,边缘还有熔铸失败留下的瑕疵,但入手却异常沉重。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归流母模’残片。”公输启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当年他想为镇子重铸那面能调理四季风水的青铜引气镜,可惜……就差最后一步,心血耗尽也没能成功。这块母模,本是那面镜子的核心。”他摩挲着铜胚粗糙的表面,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闪烁着匠人独有的坚毅光芒,“但现在,我觉着,它该先用来做点别的。”
他将铜胚重重放在铁砧上:“你要防他暗中搅动地眼,光靠你的观气术去追是不够的,得有能从根子上‘锁脉’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共同的想法在彼此心中成型。
公输启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本祖传的《匠脉记》,书页早已泛黄卷边。
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一幅残缺不全的图样,旁注着“三才镇脉器”几个古字。
“图虽然是残的,但其中一枚‘地枢钉’的铸法却还算完整。”公输启指着图样道,“以陨铁铜为基,是为‘金’;嵌入百年雷击木的木芯,是为‘木’;最后出炉时,外裹青石粉末淬火成壳,是为‘土’。金木土三才合一,成钉之刹那,可引动地气自锁,虽不能长久,却能临时封镇住地气的异常暴涌。”
计划已定,两人再不迟疑。
公输启生起锻炉,风箱呼啸,火光瞬间映红了半间屋子。
而封小岐则取出一张黄符,贴于炉壁之上,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正是《地师辑要》中记载的“静火诀”。
此诀能护住炉火纯净,防止周遭游离的秽气侵染铜液,坏了器物的灵性。
子时三刻,夜最深沉之时,第一炉铜水终于熔炼完毕,金色的铜液在坩埚中翻滚,亮得晃眼。
公输启屏住呼吸,稳稳举起坩埚,将滚烫的铜液对准模具倾倒而下。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金色的铜液一入模具,连一息的功夫都不到,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扼住,光芒尽敛,瞬间凝固成一坨漆黑的废铁,表面还浮现出龟裂的纹路。
“不成!”公输启失声道,“地气排斥!这股力量太强,我们的炉火压不住!”
封小岐脸色一白,脑中轰然闪过祖父封九爷曾经酒后的一句呢喃:“火不净,则器不灵;心不诚,则地不应……”
火不净!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转身冲进里屋,片刻后,手里捧着一个见了底的灯盏跑了出来。
那是祖父床前常年点着的安魂灯,如今只剩下一点点凝固的残油。
他毫不犹豫地用指甲刮下米粒大小的一块,屈指一弹,那点灯油精准地落入了重新加热的炉心。
紧接着,他折来一根桃木枝,探入炉中轻轻搅动,同时,一段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古老咒文从口中低声诵出。
那是《地师辑要》中一段失传的“醒炉咒”,据说能唤醒火焰最本源的灵性。
咒文落下的瞬间,原本橘红色的火焰猛地向内一缩,再绽放时,竟已化作一片幽幽的青碧之色!
炉中的铜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熔化,这一次,铜液流动得比之前更加顺畅,颜色也更加纯粹,宛如一捧流动的月光。
“就是现在!”封小岐大喝一声。
公输启早已准备就绪,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将那截早已备好的雷击木芯稳稳嵌入模具中心,随即举起大锤,用尽全身力气,一锤定型!
“铛——!”
清越的锤音在夜空中远远传开。
钉成刹那,工坊角落里,一把用来勘测地平的“地维尺”竟毫无征兆地自行跃起半尺,在空中微微一颤,尺尾不偏不倚,直直指向北方——那是苍莽岭的深处方向。
封小岐顾不上惊异,快步上前,开启观气术探向那枚刚刚成型的地枢钉。
只见钉身之上,青、黄、白三色气息流转不休,而在其内部,竟有一股极其微弱,却与整个大地同频率的脉动,仿佛一颗渺小的心脏正在缓缓搏动。
成功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尚有余温的地枢钉,回到祖父的房间。
他将钉子轻轻放在祖父的枕边。
就在此时,一直昏睡不醒的封九爷眼皮忽然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他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而古怪的音节。
“……钉落渊鸣,脉动三更……守衡者至矣……”
话音刚落,他便双眼一闭,再度陷入沉沉的昏睡,仿佛刚才的清醒只是一场幻觉。
封小岐却如遭雷击,怔立当场。
守衡者!
这两个字,是地灵师一脉传说中勘破天地玄机、维持一方水土平衡的最高境界,是祖父毕生追求却从未敢提及的传说。
为何,他会在此时说出这三个字?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公输启便顶着两个黑眼圈找到了封小岐。
他将彻底冷却的地枢钉用一块黑布包好,郑重地交到封小岐手中。
“记住,这东西是以秘法催生,灵性只能维持三日。而且它是一次性的,一旦钉入地脉,引动地气自锁,三日后就会灵性散尽,化为凡铁。”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它有个好处,它认的是‘地脉本源’。如果墨先生真的在什么地方妄动地眼,在你用罗盘找到他之前,这枚钉子会先一步感知到,它的脉动会变得急促。”
封小岐将沉甸甸的地枢钉揣入怀中,那如同心跳般的脉动隔着衣物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安定了不少。
他抬头望向镇外连绵起伏的群山,晨雾缭绕,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墨先生已经悄无声息地离镇两日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他从怀中取出那面陪伴多年的罗盘,拨开铜盖,海中金针在晨光下微微颤动。
他凝神静气,将一丝气息渡入盘中。
指针开始缓缓旋转,一圈,两圈……最终,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越过数个方位,稳稳地停下,指向了正北方,那片被当地人视为禁区的深山。
怀中的地枢钉,在同一时刻,脉动似乎也微微增强了一瞬。
封小岐收起罗盘,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前路未知,迷雾重重,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已经布下了棋局。
而现在,他握着手中唯一的棋子,不得不踏入这片苍茫的棋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