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末。南方的夜闷得像块湿抹布,揾在人脸上,揭都揭不下来。
西九龙重案组那间破办公室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搅动的空气带着隔夜烟灰和廉价速溶咖啡的味儿。陈恪支着额角,眼皮半耷着,盯着桌上一张现场照片。照片里是一口老井,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张渴极了等着吞吃什么的嘴。井沿儿上搭着一只惨白浮肿的手。
“古井藏尸,第三起了。”老法医的声音隔着办公桌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跟前两个一样,捞上来就没个看相,泡得烂糟糟,可怪就怪在,五脏六腑干得跟腊肉似的,一点水分没有。邪门得很。”
陈恪没吭声,指尖在照片上点了点。办公室外头,夜市喧嚣的声浪一阵阵涌进来,炒牛河的镬气、霓虹灯的闪烁,活色生香。但这屋里,却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膜隔开了,阴冷,滞重。
电话铃猛地炸响,尖锐刺耳。
老法医接了,嗯啊两声,脸色沉了下去。“头儿,新港那边,又一个。拆迁区,老巷子深处。”
陈恪慢吞吞站起来,身形瘦高,像是没睡醒,从椅背上捞起一件皱巴巴的西装外套。他没去拿手套和记录本,反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深咖啡色的老式罗盘,黄铜指针在玻璃罩下幽幽反着光。
……
现场比照片更让人不舒服。
窄巷,两侧是待拆的老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红砖的肌理。污水横流的地面上,蓝红警灯疯狂旋转,把一切染上一种不祥的躁动。隔离带拉了起来,几个穿着鉴证科白大褂的人蹲在地上,口罩捂得严实,但眉头拧成的疙瘩透露出他们的无能为力。
腐臭味混着巷口飘来的食物香气,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陈恪拨开隔离带走进去。老法医迎上来,指了指地上那一滩人形的、难以名状的污渍。“一样,找不到致命伤,没有搏斗痕迹,脏器…萎缩了。”
几个年轻警员交换着眼神,没敢大声喘气。组里都知道,这位新调来没多久的头儿破案神速,邪性得很。
陈恪像是没听见,视线掠过地上那片狼藉,落在墙角。那里暗沉沉的,湿漉漉的苔藓附着在砖缝里。但他眯了眯眼。旁人看不见,他却看到一丝丝墨汁般粘稠的黑气,正从那些砖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缠绕不散,带着一股子陈年的阴寒和怨毒。
他手中的罗盘,那根原本微微颤动的指针,猛地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弄,开始疯狂地左右乱颤,发出极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嗡鸣。
“阴煞侵体,不是人干的。”他声音不高,带着熬夜后的烟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陈警司!”一个清亮又带着明显压不住火气的女声猛地插了进来。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崭新警服、扎着利落马尾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标准的现场记录板,胸前的证件表明她刚报到不久——苏棠,犯罪心理专业的高材生,上头特意塞进来“优化”小组知识结构的。
她扫了一眼陈恪手里那格格不入的罗盘,眉头拧得死紧:“鉴证科的同事还在提取有效证据,你现在就下这种不科学的论断,是不是太武断了?而且,这种民间迷信物品,不应该出现在正规刑侦现场。”她语气里的优越感和那种被冒犯了的专业尊严,几乎凝成实质。
陈恪终于抬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空茫茫的,像是没睡醒,又像是看到了她身后很远、很暗的地方。“哦。”他应了一个字,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一张黄纸符,手指一搓,也没见火,符纸“噗”地一声自燃起来,幽蓝的火苗在他指尖跳动着,映得他瞳孔深处有一点诡异的光。
他蹲下身,将那燃烧的符纸在那滩黑气上方,极其缓慢地移动。
滋——
一声极轻微、像是冷水滴进热油锅的声音响起。那符纸烧过的空气里,竟隐约泛起几缕扭曲的黑烟,迅速消散。同时,墙角那团常人看不见的墨汁黑气,也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缩,淡去了几分。
他手中罗盘那疯癫的指针,渐渐稳了下来,虽仍颤动,却已有了明确的指向。
苏棠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最拙劣的街头戏法,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你!你这是破坏现场!用这种手段哗众取宠……”
陈恪没理她,站起身,将烧剩的纸灰随意抖落,对老法医道:“收了吧,常规检测查不出东西。重点查最近三个月内,附近所有和土木动工、特别是拆过庙或者老坟有关的事情。”
他收起罗盘,撞开还在愣神、气得脸颊发红的苏棠,朝巷子外走去,只留下一句没什么温度的话。
“收队。”
苏棠站在原地,夜晚的热风吹在她脸上,却让她觉得有点冷。她看着那个瘦高的、显得有些颓唐的背影消失在警车闪烁的灯光里,又低头看看地上那滩狼藉,和墙角那似乎毫无异常的黑暗。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荒唐!绝对荒唐!
她转身,对鉴证科的人斩钉截铁地说:“彻底搜证!不要放过任何可能的生物痕迹和化学残留!我就不信找不到科学解释!”
……
回到警局,已是后半夜。
陈恪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苏棠抱着一摞初步报告走过他虚掩的门口,鬼使神差地停了一下。
透过门缝,她看见陈恪没睡,支着额头坐在桌前。桌上摊满了现场照片、城区地图,还有几本看起来极其古旧的线装书,书页泛黄,边缘破损。
而在地图之上,几个从不同现场提取的、看似毫不相关的物品——一块锈蚀的铁片、一抔用证物袋装着的泥土、一张受害者家属提供的旧照片复印件——正以一种奇异而精准的角度和方位摆放着。物品之间,还用朱砂笔细细画着一些她完全看不懂的连线与符号。
那布局,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韵律感。
苏棠皱紧眉,心里那点荒谬感又升了起来。她正要离开,目光却猛地被桌角一本摊开的、没有封皮的陈旧手稿吸引。
那手稿上的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绘着无数古怪的符咒、阵法图样。而她刚刚在楼下证物室归档处无意间看到过捐赠标签——那似乎是已故电影人物林正英先生捐赠的某种民俗研究资料的一部分,据说是未公开的私人手稿。
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陈恪桌上那套诡异证物布局的核心脉络,竟与那本手稿中某一页描绘的复杂阵法,惊人地相似!
她呼吸一窒,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跟磕在走廊地板上,发出轻微一声响。
办公室里的陈恪似乎察觉了,缓缓抬起头,朝门的方向看来。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在台灯光线下,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苏棠猛地推开门,也顾不上礼节,指着那手稿,声音因震惊和隐隐的恐惧有些发颤:“你…你这些东西…从哪里学来的?这手稿…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恪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慢条斯理地从那叠手稿下抽出一张空白的黄纸符。食指中指并拢,无需朱砂,指尖划过纸面,一道灼热的红色轨迹便瞬息浮现,构成一个复杂而古拙的图案。
他拿起那符纸,抬眼看向她,嘴角极浅地勾了一下,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深不见底的凉意和疲惫。
“嗤——”
符纸在他指尖无火自燃,幽蓝的火光跳跃着,映得他瞳孔深幽,仿佛有无数幽影在其中沉浮。
“苏师妹,”他开口,声音轻得像夜风裹挟的灰烬,却重重砸在苏棠的心口,“你以为我这十年,主动申请调守市局地下那个冰窖停尸间——”
“真的只是在那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