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夜半鈴聲

民国初年,湘西,罗霄山脉深处。

夜色,浓得化不开,像一坛打翻了的陈年墨汁,将连绵的群山浸染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剪影。山风呼啸着穿过幽深的峡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古道上,连月光都吝啬给予几分清辉。

在这片万籁俱寂,唯有自然之威肆虐的黑暗里,却突兀地响起了一阵声音。

叮铃……叮铃铃……

声音清脆、单调,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节奏,穿透风声,清晰地传来。那不是山风摇动枯枝的声响,也不是溪水流过碎石的呜咽,而是一种金属撞击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铃声。

若有经验丰富的当地人在此,听到这铃声,必然会脸色剧变,头也不回地躲进最近的屋里,紧闭门窗,并在门缝里插上一片新鲜的桃树叶。因为这是“赶尸匠”的摄魂铃!铃声指引的,是一支沉默的、只能在夜间行走的“队伍”——那是一队客死异乡,由赶尸匠施以秘法,驱赶着他们僵硬的身体,千里迢迢返回故土的尸体!

叮铃……叮铃铃……

铃声渐近。古道转弯处,隐约现出几个蹒跚前行的黑影。为首一人,身材干瘦,披着一件宽大的、洗得发白的黑色斗篷,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将面容遮去大半。他左手持着一只黄铜铃铛,有节奏地摇晃着,右手则不时从身边的布袋里抓出一把什么东西,扬手撒向身后。那东西落在泥土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是浸过符水的纸钱,名为“买路钱”,意在贿赂沿途的孤魂野鬼,莫要纠缠。

在他身后,跟着三个高高矮矮的身影。他们穿着宽大的、覆盖全身的白色尸袍,头上套着尖顶的黑色布袋,完全看不见面容。他们的行动极其怪异,双腿似乎不能弯曲,只是僵直地、一蹦一蹦地向前跳跃,双臂平伸在前,被一根细细的墨线串联在一起。每一次落地,都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得人心里发毛。这就是被驱赶的“行尸”,湘西人口中敬畏又恐惧的“死人客”。

赶尸匠口中念念有词,是一种古老而晦涩的咒语,声音低沉沙哑,与铃声交织,构成一幅阴森恐怖的夜行图。

这支诡异的队伍,就这样沉默地、机械地,沿着千年古道,向着大山更深处的某个村落行进。他们的目的地,是前方山坳里,那盏在狂风中摇曳不定、如同鬼火般的孤灯——那是一间专为“赶尸”队伍提供歇脚的“死尸客棧”。

客棧的名字很直白,就叫“归家客棧”。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干瘪老头,姓田,脸上皱纹纵横,像一张风干了的橘皮。他在这条路上守了四十年的客栈,见过的死人比见过的活人还多,早已练就了一身胆量和处变不惊的本事。

田老板正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擦拭着几个粗糙的陶碗,听到由远及近的铃声,他动作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放下碗,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画着模糊辟邪符咒的木门。

寒风裹挟着湿气瞬间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

门外,赶尸匠和他的“客人们”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