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呼吸是浑浊的,带着金属摩擦的涩感和尾气沉淀后的微尘。这气息无孔不入,即便是在城市边缘这栋皮肤剥落的老楼六层,也能清晰地嗅到。祝小乐和梁大山是这巨大机体上两颗几近脱落的细胞,寄生在由水泥和钢筋构筑的巢穴里。房间狭小,唯一的恩赐是那个朝南的阳台。阳光奋力穿过密不透风的防盗网,在地板上投下清晰、规整的格子阴影,像一个精心测量的牢笼,每日准时出现,分秒不差。
白天,祝小乐是城市运转系统中一个标准的接口。她坐在蜂巢般的格子间里,瞳孔倒映着屏幕上流动的数据流。她的工作是将A处的信息复制,再精准地粘贴到B处,周而复始。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预先烧录好程序的芯片,稳定,高效,且没有温度。只有当打卡机发出那声刺耳的“嘀”响,她才仿佛被允许重启,加载另一个隐藏的操作系统。
她的秘密花园,藏在床下那个蒙尘的旧行李箱里。打开它,是一个被主流世界遗忘的微观宇宙:色彩斑斓的碎布头像凋零的花瓣,各种质地的毛线纠缠如藤蔓,还有她精心收集、压平的树叶与干花,保持着生命最后形态的倔强。在这些“废料”中,她是一个造物主。她用生锈的剪刀、粗粝的针线,缝合出形态扭曲、甚至有些狰狞的布偶。它们有的像鸟,却长着荆棘般的翅膀;有的像人,五官错位,表情却异常生动。这些是她对抗外部那个光滑、规整世界的武器,是她被压抑灵魂的具象化投射,是另一个更真实的、不曾被驯服的祝小乐。它们从不被示人,是她与虚无签订的秘密契约。
梁大山的工作是修理,是让失序重归秩序。他的手是一双被上帝亲吻过的手,稳定、干燥、精准。他能让一台停止心跳的精密仪器重新发出规律而健康的嗡鸣,能解码复杂的电路图,能让冰冷的金属恢复功能。然而,他沮丧地发现,他永远无法用螺丝刀和万用表修好生活中那日益尖锐、无处不在的杂音。那杂音来自房东催缴房租的敲门声,来自菜市场小贩的斤斤计较,更来自电话那头越来越频繁的、名为“关心”的轰炸。
他最大的奢侈,或者说,他仅存的呼吸方式,是在骑着电瓶车穿梭于楼宇缝隙的间隙,用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拍下那些被飞速前进的时代列车甩出车厢的“无用之物”:人行道地砖裂缝里,一株营养不良却顽强探出头的野草;废弃厂房斑驳墙面上,一幅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儿童涂鸦;暴雨过后,路面积水坑里,倒映出的那一小片破碎、摇晃、却异常真实的天空。这些影像模糊、构图随意,却是他为自己开辟的精神透气孔。
他们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两个在荒原上相遇的拾荒者之间的默契。他们认出了彼此背袋里那些被世人鄙弃的“珍宝”。他曾指着她一个用废弃电线和褪色布片缝制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鸟形布偶,眼神认真地说:“它不想被关在笼子里,它想飞起来,哪怕会摔碎。”她看着他拍的、那滩浑浊泥水里混合着汽油折射出的诡异虹彩,轻声回应:“像一个小小的、诞生在垃圾堆旁边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