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漠北的风,是带着锯齿的刀,一下一下地刮着这片焦黄的土地。当博罗依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个感知到的就是这刮骨的痛楚。她蜷缩在皲裂的河床凹陷处,干涸的河床像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十一岁的身子轻得像一捧沙,被风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她舔了舔爆开无数血口的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味。

“水...”她无声地蠕动嘴唇,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嗬嗬声。

记忆是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画面。三天前,北莽铁骑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来,马蹄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阿爸将她塞进那个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空置腌菜桶时,那双常年摩挲着马鞍、布满老茧的手,在微微颤抖。“博罗依,我的小草原鼠,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出来。”那是阿爸最后的嘱咐,伴随着毡帐被撕裂的声音、远处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族人凄厉的惨叫声。桶盖合上的瞬间,她最后看到的,是阿妈将一把小小的、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塞进她怀里,那眼神,决绝得像要燃尽的篝火。

她在绝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酸腐气中不知呆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直到外面的厮杀声、哭喊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火焰吞噬毡帐时发出的噼啪爆响,像年节时燃放的爆竹,却带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当她终于用尽力气顶开沉重的桶盖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还在冒着青烟的黑灰。曾经立着图腾柱的地方,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木头,上面沾着暗红色的、已经凝固的血,像某种不祥的图腾。她蹒跚行走在废墟间,认出了邻居家小姐姐那支心爱的、用彩鸟羽毛装饰的发簪,斜插在灰烬里,羽毛已烧得蜷曲发黑;看见了族长爷爷常坐的那张完整的狼皮,已被火焰舔舐去大半,露出焦黄的底皮。

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但地上那些深褐色、几乎渗入泥土的大片血迹,像一朵朵诡异而硕大的花,疯狂地诉说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死亡气息。

博罗依像一具失去灵魂的小小躯壳,在废墟中机械地翻找了一天一夜,只找到半袋被马蹄践踏得稀碎的黑面饼和一只被利刃划破、只剩一小半容量的破水囊。然后,她想起了阿爸曾经在星空下说过的话:“南方有座北凉城,城里住着一位叫徐凤年的王爷,他和别的南人不一样,他不杀北漠人。”于是,她抱紧那点可怜的干粮和破水囊,开始了向南的逃亡。南方,成了绝望中唯一微弱的光。

第四天,博罗依的水囊彻底空了。漠北的日头毒辣得能将人的魂魄晒化,夜晚却冷得刺骨,仿佛无数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她蜷缩在一处勉强能挡风的岩石缝隙中,望着漠北夜空那格外清晰、格外冰冷的满天星斗,想起了母亲在世时讲过的话:“天上的每一颗星,都是地上一个勇敢的灵魂变的,他们一直在看着我们呢。”

“阿妈,我的星星……还会亮吗?”她喃喃自语,眼皮像坠了铅块,越来越重。怀里的绿松石匕首硌得她生疼,这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沉闷而有节奏的马蹄声,不是北莽轻骑那种散乱急促的声响,而是训练有素的、带着某种沉重力量的声音。博罗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一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黑色大旗,像一片移动的夜。旗面上,用银线绣着一个苍劲有力的字——“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