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别的港口
一九八五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凛冽。渤海湾的风像是浸了冰水的刀子,刮在脸上,带着咸腥的海味和刺骨的疼。港口永远是一副繁忙而粗糙的模样,巨大的龙门吊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集装箱垒成的彩色城墙隔绝了远方的视线,只有那几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能穿透这一切,传到城里去。
陈远航就在这片钢铁森林里工作。他是个码头工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是那种能让重物在他手里显得轻巧的汉子。他的手掌粗糙有力,指节因为常年的劳作而微微变形,但眉眼间却有着与这环境不甚相符的清朗和书卷气。他喜欢在工歇时,靠在堆得高高的麻袋包上,望着港口出口那条通向城里的路。
他在等一个人。
天色灰蒙蒙的,铅色的云低低地压着海面,仿佛一伸手就能攥出水来。临近下班时分,雪花开始稀稀疏疏地飘落,给冰冷的钢铁世界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却更显凄清的薄纱。工友们吆喝着收拾工具,准备冲向温暖的澡堂和家,陈远航却磨蹭着,仔细拍打掉工装上的灰尘,又就着水龙头那点冰凉的水,捋了捋被安全帽压得有些塌的头发。
“远航,还不走?等你的‘林老师’啊?”有相熟的工友打趣道,语气里带着善意的羡慕。
陈远航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藏不住的骄傲。“哎,就走。”
正说着,他的眼睛蓦地亮了。港口大门的方向,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踩着积雪,小心翼翼地走来。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呢子大衣,围着一条灰色的毛线围巾,手里还抱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是林晚。
林晚是城里小学的老师,教语文的。她和这个充斥着机油味、汗味和海风味的港口格格不入。她就像一株生长在江南水边的茉莉,清雅、温婉,说话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静下来的力量。他们相识于一次学校组织的码头参观活动,她是带队老师,他是被临时拉来讲解的“青年突击手”。他磕磕巴巴地介绍着吊机的原理,一抬头,撞见她那双含着笑意的、清澈的眼睛,那一刻,陈远航觉得自己的心跳比龙门吊的引擎声还响。
自那以后,他成了小学的常客,有时是去帮忙修理坏掉的桌椅,有时是去给孩子们讲讲大海的故事。而林晚,也会偶尔在放学后,绕到港口来等他下班。这段恋情,在八十年代中期,一个码头工人和一个女教师之间,显得有些大胆,却也纯粹得如同这港口的初雪。
“等久了吧?”林晚走到他面前,脸颊和鼻尖都冻得红红的,呵出的白气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细小的霜花,“今天下课晚了点,我给你带了几个刚出锅的肉包子,快趁热吃。”她递过手里的油纸包,热乎乎的暖意瞬间透过纸张,熨帖着陈远航冰凉的掌心。
“我也刚完事。”陈远航接过包子,却没急着吃,而是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冻得冰凉的小手,用力搓了搓。“冷不冷?让你别跑来,这风跟刀子似的。”
“不冷。”林晚摇摇头,目光却落在陈远航身后那艘即将启航的万吨巨轮上。那是一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货轮,船身上用白色油漆写着巨大的船名——“远望号”。它就是今天这场离别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