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归途与禁忌

十岁那年的秋天,我家搬到了村子的最西头。之所以说“家”,其实只剩下我和奶奶。爹娘像村里许多年轻人一样,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去了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的沿海城市,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时才能见到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我的世界,从此便只剩下奶奶佝偻的背影、灶台里跳动的火光,以及那条每天上学放学都必须经过的、令人心生畏惧的路——通往南坡老坟场的小径。

那坟场,是村子几代人的最终归宿,也是所有活人心中一道无形的界限。大大小小的土包,如同沉默的馒头,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向阳的坡地上。年深日久,许多坟冢已被荒草吞噬,碑石东倒西歪,上面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最扎眼的,是坡顶那座孤零零的大荒坟。它规模远胜其他,坟头却怪异得寸草不生,在绿意盎然的坡地上,像一块丑陋的癞痢头。关于它的传说,版本繁多。有老人说,那是前朝一位获罪贬谪至此的官员,含冤而死,怨气不散;也有说法,是乱世里战死沙场的将军,因无人收殓,部下草草掩埋于此;更隐秘的传言,则压低声音,说里面镇着的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早年村里请高人降服的一头祸害乡里的精怪。无论哪种说法,都让这座荒坟和整个南坡,蒙上了一层阴森诡谲的色彩。天一擦黑,别说小孩,就连最胆大的壮年汉子,也绝不敢独自靠近。

奶奶信佛,心地善良,却也免不了俗世的忌讳。自从知道我每天放学晚了,非得经过那片坟场不可后,她就变得忧心忡忡。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用红绳串着的、边缘已经发黑的银戒指,郑重其事地戴在我脖子上,塞进贴身的衣服里。“娃啊,这是奶奶年轻时戴的,在镇上的娘娘庙里受过香火,能辟邪。记住,过南坡的时候,攥紧它,千万别回头!听到啥声音喊你名字,也千万不能应!就当没听见,埋着头,赶紧往家跑!”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又不知从哪里求来一张画满朱砂符咒的黄纸,小心翼翼地折成三角形,用一小块红布包好,一针一线地缝在了我旧书包的内衬里。

“晓得了,奶奶。”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学校里老师讲过,世上没有鬼怪,要相信科学。那些传说,不过是大人吓唬小孩的把戏。然而,理智归理智,每当夜幕降临,我独自一人踏上那条穿过坟场的小路时,课本上的道理便显得苍白无力。风吹过高草发出的呜咽声,月光下墓碑投下的扭曲黑影,还有那死一般的寂静,都像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的心脏。于是,我总会紧紧攥住胸口的银戒指,感受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后背贴着那块微微凸起的符咒,嘴里胡乱哼着走调的流行歌曲,用尽全身力气,飞也似地奔跑,直到看见村头那盏昏黄的路灯,才敢大口喘气。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夜晚。那天轮到我所在的小组值日,打扫完教室,天色早已墨黑。没有星星,月亮也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有惨淡的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土路。深秋的寒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四周静得可怕,连夏日里吵嚷不休的秋虫都噤了声,仿佛也被这地方的阴森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