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以南,百里之外。
二十万大军的营寨,连绵十里,旌旗蔽日。
中军大帐里,张俊一身金甲,正对着地图,意气风发。
他手里的马鞭,重重地点在“朱仙镇”三个字上。
“岳飞小儿,抗旨不遵,目无君上。”
“此番,本帅奉天子之命,前来讨逆!”
“传令下去,三军备战,明日清晨,兵发朱仙镇,午时之前,我要看到岳飞的人头!”
帐下的将领们,轰然应诺。
“大帅神威!”
“区区岳家军,不过数万残兵,如何是我二十万天兵的对手!”
“踏平朱仙镇,活捉岳飞!”
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在他们看来,这根本不是打仗。
这是来捡功劳的。
岳飞再能打,他敢跟朝廷的二十万大军动手吗?
他不敢。
他只要敢还手,就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
到时候,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张俊很满意。
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押着岳飞,班师回朝时,官家那赞许的眼神,和秦相爷那温和的微笑了。
就在这时。
“报!”
一个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大帐,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帅!不好了!”
张俊的眉头皱了起来。
“慌什么!”
“天塌下来了?”
那斥候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和筛子一样。
“天……天是没塌。”
“可……可金军,塌了!”
大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斥候身上。
张俊心里咯噔一下。
“你说什么?”
“说清楚点!”
斥候喘着粗气,用一种见了鬼的语气,快速说道。
“北边……北边刚传回来的消息!”
“三天前,完颜兀术亲率十万大军,猛攻朱仙镇!”
“结果……”
“结果,被岳元帅,打崩了!”
“十万大军,全线溃败!”
“阵斩三万余,俘虏一万多!”
“完颜兀术,只带着十几个亲兵,狼狈逃回了北方!”
“朱仙镇,大捷!”
轰。
整个大帐,所有将领的脑子里,都炸开了一个响雷。
他们一个个,呆立当场。
脸上的表情,从自信,到错愕,再到呆滞,最后,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惊骇。
十万金军。
完颜兀术亲征。
被打崩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张俊手里的马鞭,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冲过去,一把揪住那个斥候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
“军情大事,敢有半句虚言,本帅诛你九族!”
斥候快哭了。
“大帅!千真万确啊!”
“现在整个黄河两岸都传遍了!”
“都说岳元帅是天神下凡,他手下的兵,是杀不死的天兵!”
“金军的尸体,在朱仙镇外,堆得跟山一样高!”
“完颜兀术的狼头帅旗,都被岳元帅缴了,就挂在朱仙镇的城楼上!”
张俊松开了手。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帅位上。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赢了?
岳飞,竟然打赢了完颜兀术的十万大军?
这怎么可能?
这不合常理!
大帐里,死一般的安静。
刚才还叫嚣着要踏平朱仙镇的将领们,现在一个个,都成了哑巴。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恐惧。
一个副将,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声音干涩。
“大帅。”
“那……那我们这仗……”
“还打吗?”
打?
怎么打?
人家刚刚以少胜多,击溃了十万金军,取得了泼天大功。
你现在,以“讨逆”的名义,去打一个刚刚拯救了国家的英雄?
这要是传出去,天下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二十万大军给淹死。
军心,会当场就崩了!
可要是不打。
他们是奉了圣旨来的。
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怎么跟官家交代?
怎么跟秦相爷交代?
张俊的额头上,冷汗,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他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进,是万丈深渊。
退,是刀山火海。
这他妈的,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大帐里所有人都六神无主的时候。
“报!”
“帐外,有一人求见。”
“自称,是岳元帅派来的信使。”
岳飞的信使?
他来干什么?
炫耀?
还是求和?
张俊的眼皮,狂跳不止。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
一个穿着岳家军普通士兵服饰的年轻人,走进了大帐。
他很年轻,脸上还带着稚气。
可他的眼神,却平静得吓人。
他无视了帐中那些将领们审视的目光,径直走到大帐中央。
他手里,捧着一个长条形的木匣。
“岳元帅麾下,亲兵王越,见过张大帅。”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
张俊盯着他。
“岳飞让你来,有什么事?”
王越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打开了手里的木匣。
然后,他从里面,取出了一面旗帜。
一面,沾满了鲜血和泥土,还被戳了几个窟窿的,黑色的狼头大旗。
当这面旗帜,被展开在大帐里的时候。
所有将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们认得这面旗。
完颜兀术的王帐帅旗!
整个大金国,只有一面!
它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斥候的情报,是真的!
王越,将那面帅旗,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脸色煞白的张俊。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岳飞交代给他的话。
“我家元帅,托我给大帅带一句话。”
“外敌未灭,何谈内斗?”
“此旗,与我数万将士洒在朱仙镇的血肉。”
“不知,可否抵消我家元帅,抗旨不遵之罪?”
一番话。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张俊的心上。
敲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哪里是问话。
这分明,是诛心!
他把天大的功劳,和一面代表着奇耻大辱的帅旗,摆在你面前。
他问你。
我岳飞,为国杀敌,九死一生。
你张俊,带兵讨伐国之栋梁。
我们两个,到底谁是忠臣,谁是逆贼?
张俊的身体,开始发抖。
他看着地上那面狼头旗,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平静的年轻人。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再也没有,向岳飞挥刀的勇气和理由了。
过了很久。
久到帐中的将领们,都以为时间停止了。
张俊,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疲惫。
“你回去。”
“告诉岳飞。”
“朱仙镇大捷,扬我国威。”
“他,是国之栋梁。”
“本帅,这就上书朝廷,为他请功。”
王越,对着张俊,深深一拜。
“多谢大帅。”
说完,他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出了大帐。
他走后。
张俊,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他瘫在帅位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传我将令。”
“全军,拔营。”
“班师,回朝。”
……
临安,大庆殿。
赵构,正拿着一封奏折,气得浑身发抖。
是张俊的奏折。
奏折上,先是添油加醋地,把朱仙镇大捷,吹得天花乱坠。
然后,话锋一转。
说岳飞“军功盖世,民心所向,微臣不敢擅动刀兵,恐激起兵变,动摇国本”。
最后,请求官家,收回成命,嘉奖岳飞。
“混账!”
“废物!”
赵构把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
“二十万大军!”
“朕让他去讨逆!不是让他去给逆贼请功的!”
“他张俊,是干什么吃的!”
殿下,秦桧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他捡起地上的奏折,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看了一遍。
他脸上,还是那副温和的表情。
“陛下,息怒。”
“张俊将军,也是为大局着想。”
赵构指着他。
“你也替他说话?”
秦桧摇了摇头。
“陛下,您还没看明白吗?”
“这不是张俊一个人的意思。”
“这是他那二十万大军的意思。”
“也是这天下,所有军人的意思。”
秦桧的话,让赵构的火气,消减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秦桧,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岳飞,赢了金人。”
“他就成了英雄。”
“这个时候,谁敢动他,谁就是汉奸,谁就是国贼。”
“他岳飞,已经不是一个将军了。”
“他现在,是拿‘大义’这两个字,绑架了整个朝廷,绑架了陛下您啊!”
“他打的,不是金人。”
“他打的,是陛下的脸!”
“他这是在告诉全天下的人。”
“他岳飞,比朝廷管用,比陛下您,更能保护这片江山!”
“此等拥兵自重,收买人心之举。”
“其心,可诛啊!”
赵构的脸,变得铁青。
他死死地攥着龙椅的扶手,指甲都嵌进了木头里。
“那依爱卿之见。”
“朕,该当如何?”
秦桧的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
“既然,刀杀不了他。”
“那我们就,用笔。”
“传令下去。”
“就说,岳飞朱仙镇大捷,功高盖世。”
“朕心甚慰。”
“特,连下十二道金牌,召岳飞,即刻班师回朝。”
“朕,要亲自为他,论功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