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安宁伯府正堂内已经热闹了起来。
厅内依次坐着族老以及安宁伯二房三房的两个庶弟及夫人。
除了伯夫人的嫡女苏绮瑶,其余小辈皆不出席。
老安宁伯十年前去世,由苏氏族长苏大老爷坐在主位,左侧是宗正寺的见证官。
大晟朝自先帝开国,至今不过五十载,皇室宗亲和勋贵皆由宗正寺管辖。
老伯夫人费氏端坐在右侧主位,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欢喜。
她一开始就不喜欢穆氏这个儿媳妇,要不是儿子心善救了落水的穆氏,又怎么会委屈静姝做了这十几年的妾室。
今日费姨娘也来了。
妾室本没有资格出席,她今日是作为被主母害得小产的贵妾,以证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的。
为了逼真,梳妆时她还刻意把自己抹得苍白了一些。
第一次出席这种宗族正式场合,她有些瑟缩。
但她知道,今日之后,这伯府的主母就是她了,以后所有的大场合她都要昂首挺胸地参加。
老夫人看到自家侄女苍白胆怯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对穆氏更加厌恶。
“穆氏呢?难不成要让长辈们等她一个,成何体统?”老夫人不悦开口。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劲装的女子,手握一柄闪着寒光的长枪,大踏步走入正厅。
那妇人三十五六,五官明媚大气,身姿英挺如松,正是安宁伯夫人,穆翎。
安宁伯见她今日还穿着自己最不喜的武装,眉头不悦地皱了起来。
主位的老夫人却忍不了,也不想忍,不留情面地开口训斥:
“穆氏,提枪见长辈,辅国侯府还真是好家教!知道的是你今日下堂,不知道还以为你要打上我伯府的门来。”
穆翎走到厅中站定,并不接话,只当作习以为常的苍蝇嗡鸣。
她今日刻意穿了十七年前命运转折那日的衣衫,便是想跟这座困了她十七年的牢笼做一个了结。
那年,她作为辅国大将军的嫡长女,一杆长枪耍得出神入化,无人不知,是先帝亲自夸奖过的“京中明珠”。
一日出游,她好心救一个落水的妇人。
不料那妇人力大如牛,在水中死死把她往下按,是要拉她一起死的架势。
她呛水昏厥之时,安宁伯世子苏哲山突然出现,救她上岸,并当众以嘴给她渡气。
第二日,她失了名节的事飞快传遍京城,老安宁伯很快带着儿子上门求娶,她不得不嫁。
已经没落的安宁伯府娶到了辅国大将军的嫡长女,一时间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她想过,苏哲山毕竟是救了她的命,如果这便是命运,她也愿意与他相敬如宾。
毕竟这世间盲婚哑嫁的多了去了,她并没奢望自己能幸免。
可婚后,她才知道这个世家子弟中名不见经传的苏哲山,实际极其敏感自私。
他不让穆翎习武,也不喜她出门交际,他只希望她好好待在后宅相夫教子,利用辅国侯府的力量支持他的仕途。
可她是偷偷上过战场,打过胜仗,立志要做大将军的人,要她自断双翼,连个念想都不留,她做不到。
她父兄一生为国征战,满身新伤叠旧伤换来的荣光,要为他一个资质平平的后生铺路,她也做不到。
二人从未靠近,便离了心。
后来她得知苏哲山有一位自幼定过亲的表妹,也就是自己的婆婆苏老夫人娘家侄女,名唤费静姝。
一年后,老夫人以穆氏无子为由安排费静姝进了府,成了贵妾。
而自己的心腹妈妈打听到,这费姨娘其实早就将身子给了苏哲山,却因费家参与进先帝驾崩前的夺嫡中,被牵连罢了官。
费氏家道中落,老伯爷不许她为正妻,这才只能等苏哲山娶了正妻后进门做妾。
费姨娘玲珑心思,乖巧温婉,哄得苏哲山十分舒心。
老安宁伯去世后,老夫人一门心思扶持娘家,更是把府上的中馈交给费姨娘打理,故意要压自己这个正头夫人几分。
好在她也不想跟苏哲山虚与委蛇,自从有了瑶儿之后,便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落得清闲。
这一切,今日终于要结束了,费姨娘撞到她练武小产那日,其实她早就收了力气。
但她不想争了,她只想回家跟父母兄嫂共进退,如今有机会和离,她自是想走的。
唯一不舍的唯有瑶儿,这个她疼爱了十五年的女儿。
父亲已经下狱,圣上如何责罚尚不清楚,瑶儿与其跟着自己,不如留在伯府做她的大小姐。
自己此时跟她切割干净也好,万一不测,也不会连累瑶儿婚嫁。
她出嫁时,父亲母亲给了她丰厚的嫁妆,那是不亚于一个皇室郡主的数目,现在,她全部留给瑶儿。
足够她的瑶儿一生富足安乐。
穆翎想到这里,深深闭了闭眼。
她挺直脊背,把枪交给自己的心腹秦妈妈,礼数周全地对在场长辈行了礼。
对苏哲山平静道:“伯爷,开始吧。”
现任礼部郎中的安宁伯苏哲山随着年龄增长,也有了勋贵人家沉稳的气质。
混迹官场十几年,演技更是出神入化。
他走到厅中,对在场的长辈深深行礼。
然后痛心疾首地开始一顿自我批评,都是他忙于政务,治家不严才出了主母行凶这档子事。
苏玉衡此时让赵妈妈打点,从侧门进了正堂,刚好看到安宁伯的表演。
差评!这演技,还是浮夸了些,都没掉眼泪。
结束了自我批评,苏伯爷又深情地盯着伯夫人,眼圈慢慢变红。
他像是做了艰难的决定,开口:
“夫人,别怪为夫。这十几年来,夫人沉迷武道,不识女红,为夫出于尊重对你多加宽纵,竟纵得你犯下大错。
“为夫念在结发之情本想继续宽宥于你,但静姝她这些年为了伯府殚精竭虑,还诞下长子,对伯府有功,需要一个公道。她腹中的孩儿,也需要一个交代。”
费姨娘被点到,十分配合地掩面抽泣起来,柔弱易碎的样子像是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伯夫人别过了脸,不想看安宁伯。
但苏伯爷并不受影响,接着拿出和离书,朗声道:
“请长辈见证,安宁伯苏哲山,夫人穆翎,原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夫妇,已历十七载。
“奈安宁伯府主母穆翎,罔顾族训,妇德有亏,素日善妒成性,误害伯府子嗣。
“今幡然悔悟,深知德不配位,自请下堂,净身出户,再无怨怼。
“所有妆奁财物,已逐一检点,悉数留归嫡长女苏绮瑶,并无隐匿。
“此后男婚女嫁,各从其便,永无干涉。恐日后有凭,立此和离书为证。”
念完,安宁伯把一式两份的和离书铺在堂中的长桌上,俯身签字画押。
然后道:“夫人,若无其他异议,便签字画押吧。”
说罢静静望着穆翎,想从她脸上看到哪怕一丝对自己的不舍。
终究是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