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当值太监刚轻叩殿门,就看见姜蕤已经自行起身了。
她一反常态地没有被喊起床好像被掀了棺材板的愤怒感,反而神采奕奕地站在镜子前,任由内侍为她梳洗。
“老奴参见陛下。”赵忠庆捧着绣有日月星辰的十二章纹朝服趋步上前,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笑意:“陛下今日气色极佳。”
说话间,那双浑浊的老眼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天子的一举一动。
作为侍奉过两朝帝王的中常侍,赵忠庆的嗅觉最是敏锐。
昨夜天子先是在勤政殿与柳相等人密议至戍时,后又召他闲话往事直至三更。今天早晨还如此精神抖擞,其中必有蹊跷。
鎏金兽炉中的龙涎香氤氲升腾,在殿内织就一层薄纱。
天子对镜整冠时,指尖在腰间玉带的螭龙纹饰上轻轻摩挲,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赵忠庆心头一跳。
“要变天了。”老太监暗自思忖。想起昨晚柳相等人告退时,眉梢间掩饰不住喜色,便知今天朝议必有惊天动地的诏令颁布。
当天子起身更衣时,十二章纹朝服在破晓的晨光中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华彩。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霜晨,先帝力排众议推行新政时,也是这样意气风发。
他苍老的手指微微发颤,仿佛已经预见这沉寂多年的朝堂,即将迎来一场涤荡乾坤的变革。
宣政殿内,群臣依序入列。
当众人看到柳谦、颜颂与杜衡三人面上掩饰不住的喜色时,心里都咯噔一下。
这几位素来沉稳的重臣今日竟如此喜形于色,莫非与天子筹谋多时的大计今天就要亮相了?
“太尉大人今日神采奕奕,可是有什么喜讯?”太中大夫硬着头皮上前搭话。
杜衡捋着垂到胸前的绶带,笑得眼角的纹路都舒展了开来。
“大夫好眼力。”
说完,还饶有兴致地拍了拍对方肩膀,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确实是关乎社稷的大喜事,稍后朝议便知。”
这一拍仿佛惊雷炸响,太中大夫脸色瞬间煞白,踉跄退下后立即被同僚团团围住。
转眼间,整个宣政殿暗流涌动——九卿们交头接耳,列侯们坐立不安,就连殿中执戟的郎官都察觉到了异样,握着长戟的手心沁出冷汗。
崔党众人更是如芒在背。眼见着朝中风雨欲来,崔相送来的密信却尽是些太庙香火、紫微星象、术士驱邪之类的荒唐言语。
这些装神弄鬼的勾当,他们当年可没少帮着操办,到底是真的假的,别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知道么。崔相莫不是老糊涂了,连这玩意儿都开始信了。
“铛——”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达到顶点时,景阳钟突然敲响,赵忠庆尖细的嗓音穿透殿宇:“陛下临朝——”
随着唱名声起,十二对执戟郎分列两侧,熏香的烟雾中,姜蕤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昂然踏进殿中。
朝阳透过窗棂,在她冠冕的十二旒玉藻上投下细碎金光。
众臣屏息凝神,目送天子龙行虎步登上御座。都知道天子今天要憋个大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不妨碍他们未雨绸缪。
因此三跪九叩之礼行得格外郑重,生怕一个不慎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诸位爱卿可有本奏?”
天子清冷的声音刚落,殿中霎时陷入死寂。
群臣个个低眉顺目,安静如鸡,默契地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姜蕤凌厉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诸臣,只见有的臣子垂首盯着笏板,有的臣子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有的臣子额上冷汗涔涔,捧笏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陛下您有话就直说吧,虽然不知道要面对多大风浪,但您就直说吧。
唯有三公昂首挺胸的站着,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们知道,马上将要见证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变革。
“既然诸位爱卿都无本可奏......”姜蕤唇角微扬,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那朕倒是有几道诏书要宣。”
来了,来了,他拎着大砍刀来了。
随着天子玉手轻抬,赵忠庆手捧明黄诏书趋步上前,高声唱道:“制诏——”。
百官齐刷刷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老太监将诏书郑重交给御史大夫颜颂。
颜颂肃然跪受,朗声道:“门下接制,奉敕宣行!”
“朕绍膺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忧勤,惟念治国之道,当因时制宜。旧制三公九卿,沿用既久,然事权涣散,政令壅滞,已非今日所宜。”
“今参酌前代良规,博采群议,更定官制,以新庶政。其令天下有司,悉遵新制而行。”
“一、立三省六部,定职分权。”
颜颂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每个字都似重锤敲在群臣心头。
“三省者:中书省掌制诰起草,参议朝政,为政令之源;门下省掌封驳诏敕,规谏得失,以防专断;尚书省统辖六部,总领政务,协理万机。”
“六部者:”
“吏部掌天下文官铨选,设‘四善二十七最’考课之法,严禁请托徇私。”
“户部总领州县户籍、度支钱谷,设审计院专司钱粮稽查,岁终上计。”
“礼部职掌文教邦交,科举取士、督导太学、藩国朝贡、外交文书。”
“兵部统辖武官选任、军械粮饷,凡调兵逾千者,必合虎符、验玺书。”
“刑部主天下刑名律令,掌案件侦查缉捕;大理寺专司审判复核,凡死刑必五覆奏请。”
“工部督办城池营建、水利屯田,推行‘计工录簿’之制,岁终考功。”
诏书每宣一句,殿中便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他们本来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现在看来明显准备的还不够啊!
谁能想到天子居然憋了个这么狠的,这分明是要将沿袭数百年的三公九卿制连根拔起啊!
但能站在朝堂上的,自然也不全是蠢货。一整个听下来,他们不得不承认新制的确非常完善,非常具有前瞻性。
三省分权制衡,既能防专权又能提效率;六部职责分明,权责落实到人。
能想出这般环环相扣的官职制度的人绝对是行家啊!当真是妙蛙种子吃着妙脆角进了米奇妙妙屋,妙到家了。
崔党众人自然也品出了其中妙处,天子果然趁着崔相不在偷家了。
这套制度分明是蹲在门口放屁,冲着他们来的——中书门下分相权,审计御史断财路。
他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读出了同样的绝望:崔相,你快回来,我们独自承受不来……
不过也有一些守旧派的老顽固对此嗤之以鼻,拒绝承认新制的优越性。
暗地里已经开始串联同党,准备以“违背祖制”为由死谏到底。其中一位更是悄悄褪下笏板,只待时机一到便要以死相逼。
姜蕤端坐龙椅之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才哪到哪,好戏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