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让好日子进山
晚饭的糙米饭还带着灶膛的烟火气,秀琴正蹲在堂屋角给娃补磨破的布鞋,钢针穿线时总往指头上扎,渗出的血珠落在蓝布鞋底,像颗小得可怜的星子。
明宽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瓷碗沿刮得腮帮生疼。连着半个月在山坳里测水文,图纸上的曲线缠得他太阳穴突突跳,此刻只想往山梁上走,让风把满脑子的数字吹散些。
“把那件厚褂子带上!”秀琴抬头时,针还别在衣襟上,“后晌起了北风,山尖上都结霜花了。”明宽摆摆手,指节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些变形:“哪就那么金贵?我在山里跑惯了的。”说罢抄起门后的旧草帽,大步跨出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是把黄昏的安静扯出道缝。
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娃在土坯房的窗台上喊:“爹!爹!别忘了给我摘山枣!”明宽回头,看见娃扒着窗棂,脸蛋冻得通红,像晒透的山里红。他刚要应,忽然觉得这场景熟得心慌——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扒着窗台喊他,声音隔着风,飘得老远。
一阵北风卷着枯叶扑过来,明宽缩了缩脖子,鼻子一酸,竟打出个喷嚏。正揉鼻子时,秀琴抱着厚褂子追上来,褂子上还带着她身上的皂角香:“穿上!山里的秋不比平地,说凉就凉透了。”明宽接过褂子往身上裹,指尖触到肘部缝补的补丁,忽然想起娘生前也总在他的褂子上缝这样的补丁,针脚密得像山涧的藤。
顺着山道往上走,秋意铺得满山都是。往年这个时候,山核桃该落得满地都是,今年却少见——上半年的暴雨冲垮了半面坡,连带着老核桃树也倒了几棵。道旁的野菊开得稀稀拉拉,花瓣上沾着细霜,像是哭红的眼;远处的云蒙山缩着肩膀,轮廓比夏天瘦了一圈,峰顶的积雪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山脚下的陈家坳飘着几缕炊烟,细得像随时会断的线。明宽望着那炊烟,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爹背着药箱,也是顺着这条道,往更深的山里走。
那时候爹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背着个掉了漆的木药箱,走村串户。明宽记得最清的,是爹的胶鞋——鞋底磨得快平了,鞋帮上补着好几块胶皮,走起路来“咯吱”响。每天天不亮,爹就摸着黑出门,明宽总爬起来扒着窗台看,直到爹的身影变成山道上的一个小黑点。爹有哮喘,一到秋天就咳得厉害,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手按着胸口,像是要把肺咳出来。明宽那时候就攥着衣角想:等我长大了,一定得让爹不用再走这么远的路,不用再咳得睡不着觉。
有一年秋天,山里闹痢疾,邻村的娃一个个病倒,爹连着三天没回家。明宽娘把家里仅有的半袋小米熬成粥,让明宽给爹送去。明宽提着陶罐,顺着山道走,走几步就喊一声“爹”,回声在山谷里撞来撞去,却没人应。直到走到山深处的王家坪,才看见爹坐在晒谷场的石碾子上,正给一个娃喂药,自己的嘴唇干得裂了口子,药箱里的纱布也用得差不多了。
“你咋来了?”爹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更明显了。明宽把陶罐递过去,爹舀了一勺粥,刚送到嘴边,又想起什么,把粥倒进另一个碗里,递给旁边一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娃。那天晚上,明宽跟爹挤在王家坪的牛棚里,爹给他讲以前在县里学医的事,说将来要是有机会,一定要让山里的娃都能读书,都能走出山,也能有人回来,给山里做事。“山里不缺好东西,缺的是能把好东西留下来的人。”爹说这话时,牛棚外的月亮正挂在树梢上,亮得像块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