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橡胶林的嘶鸣
2021年7月13日,清莱的雨季已黏腻地缠了四十天。雨丝不是倾盆而下,而是像被扯散的棉絮,慢悠悠飘在空气里,把橡胶林泡得发沉。每片巴掌大的橡胶叶都坠着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砸在积水上溅起细碎的涟漪。月光被云层割得七零八落,碎在林间的水洼里,像撒了一把揉皱的银箔。
62岁的颂猜蜷在棚屋的竹椅上,竹条硌得他后背发疼。他掏出烟袋,手指因为常年握砍刀而布满老茧,抖着烟丝往纸卷上填。火柴擦燃的瞬间,橘色的火苗照亮了他眼角的皱纹,也映出墙上贴着的照片——那是他十岁的孙子阿武,脸颊圆圆的,正举着奖状笑。烟卷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烟雾顺着棚屋的破洞飘出去,很快被潮湿的空气压了下来,裹得他满鼻子都是烟味。
作为坤猜家的守林人,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二十三个雨季。每天傍晚检查橡胶树的割胶口,清晨清理林间的积水,偶尔赶走偷橡胶的野猴,日子像橡胶树的汁液一样,缓慢又黏稠。可今晚不一样,心脏总在胸腔里乱撞,像有只兔子在扑腾。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存折,上面的数字离阿武的透析费还差一大截,指尖的烟烫了一下,才猛地回神。
“嘶——嗬——”
怪异的声响从西北方向的橡胶林深处传来,起初很轻,像生锈的镰刀在湿草里慢慢拖动,草叶被绞碎的涩响混在雨声里,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可渐渐地,那声音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濒死的野狗被勒住喉咙,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黏液的粘连感,拖得长长的,在寂静的林子里绕着圈。
颂猜猛地坐直,竹椅发出“吱呀”的抗议。他的橡胶靴踩在棚屋地面的积水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墙角的砍刀还沾着昨天清理杂草的泥垢,他一把抓过,刀柄的木头被汗水浸得发滑。掀开门帘的瞬间,云层刚好裂开一道缝,月光直直地照下来,把眼前的橡胶林照得一片惨白。
三米高的空中,一颗头颅正缓缓飘过。
不是幻觉。长发像泡胀的海带,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几缕贴在嘴角,随着头颅的飘动轻轻晃动。脖颈的断裂处不是整齐的切口,而是像被硬生生扯断的,暗红色的血肉翻卷着,淋漓的内脏从缺口垂下来,像一串半透明的腊肠,肠管上还挂着细碎的橡胶树叶,在晚风里轻轻摆动,蹭过树叶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头颅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突然顿住,缓缓转向棚屋的方向。颂猜的呼吸瞬间卡在喉咙里——那颗头上没有五官,眼眶、鼻子、嘴巴的位置都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像被人用钝器反复砸过,可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它在看我”。那道无形的目光像冰冷的蛇,顺着他的领口钻进去,缠得他浑身发僵。
“krasue……”泰北方言里飞头妖的名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砍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刀柄磕在石头上,震得他手心发麻。他看着那颗头颅拖着内脏,慢悠悠地朝村东的牛棚飘去,肠管扫过橡胶树的枝干,留下一串晶莹的黏液,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
直到那诡异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莽深处,颂猜才像被抽走了骨头,双腿一软,连滚带爬地冲出棚屋。泥浆顺着他的粗布衫往下淌,糊住了他的眼睛,可他不敢停,只顾着往村里跑,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和刚才那“嘶——嗬——”的怪响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