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弦音

民国二十二年,淮河流域大旱,赤地千里。

黄昏时分,一辆破旧的骡车,吱呀吱呀地驶进了位于皖北丘陵深处的陈家集。车辕上坐着两个人。赶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皮肤黝黑,眉头紧锁,是集上的更夫陈老栓。旁边缩着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面色苍白,带着几分书卷气,却掩不住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惊惶。这是他的侄子,从省城逃难来的陈望舒。

集子不大,依着一条几近干涸的河床散落着百十户人家。土坯房大多低矮破败,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黄泥的底色。时值盛夏,本该是草木葱茏的季节,此刻放眼望去,却是一片令人心慌的土黄。龟裂的土地,枯死的树木,连空气都灼热粘稠,带着一股尘土和绝望的味道。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街角刨食,发出呜呜的低吠。

“望舒,到了。”陈老栓勒住骡子,声音干涩,“这就是你爹娘……唉,以后你就跟着叔过。”

望舒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眼前死气沉沉的集镇。他是省立中学的学生,原本有着光明的前程,奈何战乱迭起,父母又在混乱中失散,生死不明。他只得拿着父亲早年留下的模糊地址,一路颠沛流离,投奔这位素未谋面的堂叔。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糟糕。

“叔,这地方……怎么这么静?”望舒忍不住问。不仅是静,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压抑。才申时末(下午五点),集上竟几乎看不到行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有几点昏黄的灯光从窗缝透出,也像鬼火般飘忽。

陈老栓叹了口气,眼神闪烁,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催促道:“快下车吧,天快黑了,赶紧进屋。”

叔侄俩刚把简单的行李搬进陈老栓那间低矮的土屋,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极其古怪的声音。

那声音初听像是胡琴,但音调嘶哑尖锐,不成曲调,拉扯间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仿佛琴弓不是在弦上运行,而是在刮擦着骨头。声音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在空旷死寂的集子上空飘荡,更添几分诡异。

“叔,这是什么声音?”望舒心里有些发毛。

陈老栓的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更加晦暗,他快步走到门边,将本就虚掩的门又仔细抵了抵,压低声音道:“别问,也别听!是西头那个姓孙的老光棍,又在弄他那破皮影了!这人邪性得很,以后见着他,躲远点!”

“皮影戏?”望舒有些诧异。皮影戏他见过,逢年过节城里也有演出,多是些才子佳人、神话故事,伴奏虽也喧闹,却不似这般刺耳难听。

“不是一般的皮影戏!”陈老栓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忌讳,“他那皮影……他那戏……唉,说了你也不懂!记住叔的话就行!天黑了就别出门,听见什么动静都当没听见!”

正说着,那诡异的胡琴声里,又夹杂进了一种声音。是一种极其沙哑、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沙土的吟唱,断断续续,听不清唱词,但那调子幽怨凄厉,像夜枭的哭嚎,直往人耳朵里钻。

望舒还想再问,却见陈老栓已经走到供奉着观音像的龛前,颤抖着手点燃了三炷劣质线香,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祷告些什么。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晃动,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