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雨藏信
民国七年的江南,梅雨缠了青石镇整月。雨丝密得像筛子漏下的银线,把青石板路泡得发涨,青苔从砖缝里疯长出来,沾着腐烂樟木的腥气,往人骨头缝里钻。镇东头柳府的朱红大门上,铜环被雨水淋得泛着青黑,门檐下那盏走马灯积了层灰,风一吹就晃得有气无力,倒像是在替谁无声地叹着气。
陈齐攥着那封揉得边角起毛的家书,指腹反复蹭过“妾身日思夜念”那行字——墨迹早晕开了,像苏凝儿哭花的眼。信纸边缘沾着乡下泥土的黄,混着柳府书房里昂贵的檀香,成了种古怪的味道。三个月前这信从乡下寄来,他正忙着试穿柳家给的湖绸长衫,孔雀蓝的料子衬得他面色白净,连指尖都透着贵气,随手就把这团带着土味的纸塞进了书箱最底层,直到昨夜翻找赴京文书,才翻出这团裹着霉味的牵挂。
“姑爷,老爷在书房候着。”丫鬟春桃的声音裹着雨气,冷不丁从身后冒出来。陈齐猛地把信塞进袖管,长衫下摆扫过红木窗棂,震落几滴雨珠,砸在窗台上那盆枯了的兰草上——那是苏凝儿亲手种的,去年他来柳家时特意带来,说“兰草耐阴,能陪着你”,如今叶片枯得像揉皱的黄纸,叶尖卷着,像极了她送他时憋红的眼角。
书房里的檀香味压不住雨湿的潮气。柳老爷坐在酸枝木椅上,手指叩着账本,黄铜账钩在桌面上撞出脆响:“京里回话了,下月初就去当你的七品编修。”他抬眼扫过陈齐,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湖绸长衫上停了停,“只是蓉儿娇贵,自小没受过委屈。你入赘柳家,便是柳家人。从前那些穷亲戚、乡下故交,该断就断——别让外人看了笑话,也别委屈了我的女儿。”
陈齐喉结滚了滚,指尖在袖管里掐着那封信的褶皱,纸角硌得指腹发疼。他想起苏凝儿送他赶考时,把攒了半年的碎银子塞进他怀里,粗布帕子裹了一层又一层,说“齐哥考中了,咱们就盖间带院子的房,我在院里种满兰草”,可此刻他只垂着眼点头:“小婿明白。”
柳老爷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又说起京中打点的花费,絮絮叨叨全是柳家的恩情。陈齐却只听见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像苏凝儿夜里缝衣裳时,针线穿过粗布的轻响。他瞥见书房角落那架酸枝木书橱,最顶层摆着几本线装古籍,积了薄薄一层灰——苏凝儿总说“读书人该惜书”,每次他看书,她都会仔仔细细替他擦干净。
走出书房时,雨又大了些。陈齐沿着回廊走,看见柳蓉正站在廊下喂鹦鹉,鹅黄的旗袍裹着纤细的身子,珠钗在发间晃得耀眼。“相公,”她看见陈齐,笑着招手,声音软得像浸了蜜,“你看这鹦鹉,刚学会说‘恭喜发财’呢。”鹦鹉扑棱着翅膀,尖着嗓子重复“恭喜发财”,陈齐却忽然想起苏凝儿养的那只土鸽子,灰扑扑的,却会在他回家时落在他肩头,咕咕叫着蹭他的脸。
他勉强笑了笑,没接话。柳蓉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又说起婚前要做的衣裳、要请的宾客,话里话外全是富贵热闹。陈齐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袖管里的手又攥紧了那封信——苏凝儿的字没这么好看,却一笔一划都是真心,不像柳蓉的话,甜得发虚,像雨里泡软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