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运河尽头

我的名字叫石默。在踏上那艘注定要沉入东海深渊的“蜃楼号”之前,我不过是扬州城里一个落魄的书生。己卯年的秋闱,我再次名落孙山。祖上三代积攒下的薄田早已变卖殆尽,只为供我这一个看似有出息的读书人。然而,四书五经里的圣贤之道,终究没能化作官袍上的一针一线。心灰意冷之下,我将仅存的几卷书稿投入运河,看着墨迹在绿波里散开,如同我消散的功名之梦。

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可秋日的扬州,铅华洗尽,运河两岸的柳树垂下枯黄的发丝,码头上充斥着南腔北调的喧嚣与汗水、鱼腥、桐油混合的气味。我厌倦了陆地,厌倦了那套“学而优则仕”的虚伪枷锁。我渴望一些真实的东西,一些能让血脉贲张、让魂魄颤抖的东西。于是,我将目光投向了这条贯穿帝国南北的大动脉——京杭大运河。我决定,要去当一名水手,去运河的尽头,去看看那传说中无边无际、风涛险恶的大海。

在码头的一间名为“四海春”的酒肆里,我遇见了阿奎。

他与周遭的漕工、盐贩格格不入。他身材高大,皮肤是常年被海风与烈日浸染的古铜色,双臂和胸膛上,用青黑色的染料刺着繁复的图腾——不是常见的龙虎,而是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海兽图样,线条古朴,充满了蛮荒的力量。他沉默地坐在角落,面前只放着一碗最劣质的浊酒,腰间别着一把样式奇特的短柄鱼叉,三个叉头磨得雪亮,隐隐透着寒光。

酒馆里的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我却被他身上那股与这尘世格格不入的孤寂所吸引。我端着酒碗,在他对面坐下。

“在下石默,苏州人士。”我拱手道。

他抬起眼,目光如深潭,不起波澜。“阿奎。”他的官话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简短而有力。

几碗酒下肚,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我得知,阿奎来自福建沿海的蜑家,他们是“以船为室,浮生江海”的水上人家,被陆上的人们轻视,却拥有着最精湛的航海与捕鱼技艺。他腰间的鱼叉,是他们部族代代相传的“镇海刺”,据说能降服海中最凶猛的巨兽。他身上的刺青,是部族巫师为他刺下的护身符,每一道都代表着一头被他降服的海兽之灵。

我对他讲述我科举的失意与对大海的向往,他则用最朴素的语言,为我描绘了大海的壮阔与恐怖——吞噬船只的巨浪、如山岳般大小的巨鱼、以及那些只存在于《山海经》异闻中的鬼魅传说。他的话语没有文人骚客的雕琢,却比任何诗词都更能撼动我的心。

“石兄,你这般文弱,海上可不是吟诗作对的地方。”他看着我,认真地说道。

“阿奎兄,我这双手,写不出安邦定国的锦绣文章,或许能拉得动船帆,握得住缆绳。”我自嘲地笑了笑,“人生在世,总得搏一回命。”

阿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再多言,只是将他的酒碗与我的重重一碰。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我们二人,一个是被儒家社会抛弃的文人,一个是被陆地文明排斥的舟子,在这喧嚣的码头,成了彼此唯一的知音。

我们决定一同找一艘驶向大海的船。几经打听,一艘名为“蜃楼号”的沙船正在招募水手,据说船资给得极为丰厚,但船主和航行的目的却讳莫如深。“蜃楼号”这个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虚无缥缈的诡异。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我与阿奎还是决定去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