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一下学期的空气,文理分科的阴云,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对于沈惊鸿而言,选择本该清晰。

她热爱文字在指尖流淌的感觉,享受历史长河中的风云激荡,政治课上那些看似枯燥的理论,在她眼中也闪烁着逻辑与思辨的光芒。

课间,她常常捧着一本散文集或诗集,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韵律里,那是她心灵得以栖息的港湾。

她的作文,总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朗读,字里行间跳动的灵性,让她在文科的世界里如鱼得水。

“惊鸿!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吴悦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把抽走她手里的《飞鸟集》,“哇,泰戈尔!文科生的浪漫细胞开始觉醒啦?”

她挤眉弄眼,撞了撞旁边正埋头研究物理竞赛题的张扬。

张扬抬起头,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明朗的笑容上:“不管惊鸿选什么,我都支持!当然,”

他故意拖长音调,看向吴悦:“要是某人能少看点漫画,多研究研究受力分析,说不定理科班还能收留她。”

“张扬!找打是不是!”吴悦作势要捶他,两人立刻绕着课桌追逐起来,教室里顿时充满了他们活力四射的打闹声。

沈惊鸿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后排。

陆凛正安静地坐着,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基础有机化学》,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他苍白的手指捏着一支笔,偶尔在书上划下几笔,专注得仿佛置身于真空。

不知从何时起,陆凛开始“加入”了他们这个不成文的小团体。

或许是张扬热情洋溢地邀请他加入物理竞赛互助小组,或许是某次小组讨论时他恰好坐在旁边,被张扬不由分说地拉入话题。

陆凛的“加入”极其被动且沉默,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听着,偶尔被直接问到时,才会用他那冰冷、精准、毫无废话的语言给出答案,往往能一针见血地解决难题。

他像一块沉默的磁石,带着阴冷的磁场,却奇异地被张扬那团炽热的火焰吸引着靠近。

“陆凛,这道题你看受力点选这里对不对?”和吴悦打闹完,张扬拿着习题册,毫不客气地挤到陆凛旁边。

陆凛眼皮都没抬,目光扫过题目,吐出两个字:“错了。”

然后笔尖精准地点在图上另一个位置:“这里,才是合力的作用线。”简洁,高效,不容置疑。

吴悦吐吐舌头:“哇哦,冰山大神的指导,价值千金。”

沈惊鸿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浮起一丝异样。

她总觉得陆凛那张苍白的脸,那双颜色偏浅、总是带着疏离和审视的眼睛,在哪里见过。

不是教室里的日常,而是更早……更模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消毒水的气息?

她努力回忆,却像抓不住一缕轻烟,越想越模糊。

更让她疑惑的是陆凛的态度。每当讨论到分科的话题,吴悦嚷嚷着“鸿鸿肯定选文啊,她的文章写得那么好!”,

张扬则表示“鸿鸿做什么都最棒”,沈惊鸿自己也会流露出对文字的偏爱时,陆凛那冰冷的视线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

他不会直接反驳吴悦或张扬,却会在沈惊鸿偶尔提到某段历史典故或文学感悟时,用一种近乎漠然的语气,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这些感性的描述,能解释清楚人体细胞分裂时DNA复制的精确性吗?”

“历史的宏大叙事,能挽回手术台上因为技术误差而流逝的生命吗?”

“文字的优美,能缝合断裂的血管吗?”

他总是将话题引向冰冷的现实、精确的数据、以及……医学。

那双浅色的眼睛在说这些话时,会紧紧盯着沈惊鸿,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探究和引导?

仿佛在无声地逼迫她看向另一个方向——那个充满了器械、消毒水、以及未知真相的方向。

沈惊鸿感到困惑,甚至隐隐有些不安。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干扰她选择文科呢?

另一方面,教室的另一角,顾临渊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看着那四个经常凑在一起的身影:张扬和吴悦的喧闹是永恒的背景音,而沈惊鸿和陆凛……那两人明明都那么清冷沉默,却总被一种无形的线牵在一起。

沈惊鸿低头看书时,陆凛的目光会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陆凛解答问题时,沈惊鸿会不自觉地侧耳倾听。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冰冷的默契。

班里眼尖的同学早已注意到了这个奇妙的组合,并给他们起了一个既贴切又带着调侃意味的名字——“冰火方程式”。

吴悦的热情似火,张扬的阳光开朗是“火”;沈惊鸿的清冷内敛,陆凛的阴郁疏离是“冰”。

而“方程式”,则源于他们经常一起钻研数理化难题,尤其是张扬总爱拉着陆凛讨论。

这个名字迅速在班里流传开来,大家心照不宣地将吴悦和张扬自动配对,而沈惊鸿和陆凛,则被理所当然地划到了一起。

“喂,听说了吗?‘冰火方程式’那对‘冰’组合,好像真有点什么……”

“可不是嘛,你看陆凛,平时谁都不理,就沈惊鸿问他题的时候会多说两句。”

“沈惊鸿也是,对着别人都淡淡的,只有跟陆凛待一块儿的时候,那眼神……啧啧,说不上来。”

这些若有若无的绯闻飘进顾临渊的耳朵,让他心里像塞了一团浸了醋的棉花,又酸又闷,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看着沈惊鸿她平静无波、甚至不再向他投来一丝多余目光的脸庞,看着她与那个阴冷的陆凛站在一起……一种被冒犯、被取代的怪异情绪,在他胸腔里滋生。

他无法理解沈惊鸿的变化,更无法忍受她和陆凛之间那种无声的、仿佛共享着某种秘密的联系。

这种压抑的情绪,终于在年级组织的一场班级间篮球友谊赛上找到了爆发的出口。

比赛很激烈,张扬作为主力控卫,跑动积极,传球精准,是队伍的核心火力点。

顾临渊同样是得分主力,身体素质出众,球风强硬。

而陆凛,则是因为张扬的“强力推荐”和队伍缺人,被半推半就地拉上了场,担任一个不太需要跑动的位置——罚球线附近的策应和中投。

比赛进行到白热化,比分胶着。

张扬在一次快速突破中吸引了对方两名防守队员,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陆凛在罚球线附近无人盯防,一个漂亮的击地传球,篮球精准地送到了陆凛手中!

机会!

场边响起一片“投啊!”的喊声。

陆凛接球,起跳,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与球场激烈氛围格格不入的冷静。

就在他即将出手的瞬间,一道带着劲风的身影猛地从侧面冲撞过来!是顾临渊!他仿佛刹不住车,又仿佛带着一股狠劲,高大的身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陆凛相对单薄的身体上!

“砰!”一声闷响。

陆凛在空中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板上,滑出去一小段距离,手肘和膝盖在粗糙的地板上擦出刺眼的红痕。篮球脱手飞出界外。

裁判哨声尖锐响起:“阻挡犯规!”

场边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狠冲撞惊住了。吴悦捂住了嘴,张扬冲过来扶陆凛,沈惊鸿的瞳孔骤然一缩,心猛地揪紧。

顾临渊站在原地,胸膛起伏,脸上没什么歉意,反而带着一种发泄后的、近乎挑衅的神情看着地上的陆凛。

陆凛在张扬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他甩开张扬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膝盖,擦破的皮肤渗出血珠,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他没有看裁判,也没有看冲撞他的顾临渊,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只是弯腰,捡起滚落在一旁的篮球,走到罚球线上。裁判示意罚球两次。

整个体育馆安静得只剩下篮球拍打地板的“砰砰”声。

陆凛站在罚球线上,背脊挺直,嘴角甚至抿成一条毫无波动的直线。

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光洁的地板上。他无视手肘传来的刺痛,无视场边所有或担忧或看戏的目光,更无视顾临渊那充满压迫感和敌意的视线。

他稳稳地托起球,手腕柔和地发力。

刷!空心入网。

再刷!又是一个空心!

两罚全中!干脆利落!冰冷的精确!

他投完球,甚至没有看记分牌,直接转身,沉默地走回自己的防守位置。

整个过程,冷静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

顾临渊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凶狠的冲撞,意图明显的犯规,换来的不是对手的愤怒或退缩,而是对方在身体疼痛下依旧精准无比、毫无波澜的回应。

这比任何愤怒的回击都更让他感到挫败和难堪。他仿佛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在了冰冷的铁壁上,铁壁纹丝不动,反震得他自己气血翻涌。

“冰火方程式”的“冰”与“火”在这一刻形成了鲜明对比:张扬的焦急关切是火的热度,陆凛的冷静罚球是冰的锐利。

而顾临渊的冲动,在陆凛那手术刀般的精准和漠然面前,显得如此鲁莽而逊色。

比赛继续进行,但顾临渊的状态明显受到了影响,变得有些急躁。

而陆凛,仿佛刚才的冲撞从未发生,依旧在有限的触球机会里,用最合理、最高效的方式处理着每一个球,像一道沉默而冰冷的阴影,笼罩在顾临渊的心头。

赛后,沈惊鸿和吴悦拿着准备好的碘伏和创可贴走向正在场边喝水的陆凛和张扬。

还没等沈惊鸿和吴悦靠近,张扬就因为在陆凛身边嘚瑟,一不小心睬到了滚到脚下的篮球身体不有控制的向前扑去,刚好扑倒了一蹦一跳的吴悦。

吴悦被张扬扑倒脚腕不知怎么扭了一下,然后就肉眼可见的肿得老高。

张扬只能背着骂骂咧咧的吴悦往医务室跑去,一时间场边只剩下沈惊鸿和陆凛。

她看着他受伤的胳膊和膝盖,眉头紧锁:“你……还好吗?”

陆凛接过她递来的棉签,自己熟练地处理着手肘的擦伤,动作和他解题时一样精准利落。

他头也不抬,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小伤。”

沈惊鸿看着他低垂的侧脸,那专注处理伤口的冷漠神情,与她脑海中模糊的消毒水记忆碎片再次重叠。她心中的疑惑和探究欲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陆凛,”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好像……对医学特别执着?”

陆凛处理伤口的手顿了一下,终于抬起眼。那双浅色的瞳孔在体育馆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剔透,也更深邃冰冷。

他直视着沈惊鸿充满疑问的眼睛,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如同淬了寒冰的手术刀,精准地刺向她心底最深的迷雾:

“因为只有这样,”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才能让你看清那些被感性和泪水模糊掉的……真相。”

他刻意加重了“真相”二字,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沈惊鸿所有的伪装和逃避。

沈惊鸿的心跳骤然漏跳一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真相?什么真相?他到底知道什么?!

陆凛不再看她,低头继续处理膝盖的伤口,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体育馆的喧嚣,同学们呼喊的声音,远处顾临渊投来的复杂目光……一切都被隔绝在他冰冷的屏障之外。

沈惊鸿站在原地,看着陆凛低垂的头颅,看着他苍白手指上沾染的碘伏颜色,那个盘踞在她心头的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紧迫:陆凛,你到底是谁?你口中的‘真相’,又是什么?

期末考试的压力和文理分科的抉择,此刻都被这个巨大的谜团所覆盖。

冰火方程式中,那名为“冰”的变量,正散发着越来越刺骨的寒意,也牵引着她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