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凛冽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人脸颊生疼。
高一(三)班的教室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裹挟着寒气的风。
喧嚣的早读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骤然停滞。
所有人的目光,黏在了门口那个走进来的身影上。
是沈惊鸿。
却不再是众人记忆中的沈惊鸿。
那头标志性的、曾被人轻轻拽过、被顾临渊戏谑为“挺好看”的马尾辫,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利落到近乎锋锐的短发。
乌黑的发丝被精准地剪裁至耳下寸许,线条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
额前几缕碎发随意垂落,堪堪扫过清隽的眉骨,非但未掩其芒,反而更衬得那双眼睛如同浸在寒潭深处的黑曜石,冷冽、明亮,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冬晨惨淡的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在她身上,在那银灰色的崭新羊绒围巾和短发梢上跳跃,勾勒出一道清晰、锐利、仿佛能割裂空气的剪影。
她穿着修身挺括的黑色大衣,身姿笔挺如初春峭壁上新生的青竹,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无声。
整个教室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翻书的动作僵在半空,交头接耳的话语噎在喉间,连呼吸都仿佛刻意放轻了。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目光扫过地面——那里空空如也。
昨夜断裂的浅蓝色发圈和那几缕被扯下的发丝,早已被值日生清扫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如同被粗暴抹去的旧日时光。
吴悦猛地吸了一口气,眼圈瞬间红了,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是用力捏紧了手中的笔。
张扬坐在斜后方,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椅子上,眼神直勾勾地追随着那道身影,里面有震惊,有毫不掩饰的惊艳,更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怜惜。
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节绷得发白。
而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顾临渊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他维持着前一秒还在和张扬吐槽宿舍吵闹的姿态,嘴角那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彻底僵死、凝固,最终碎裂剥落。
他看着她,看着那头刺目的短发,看着她周身散发出的、比窗外的隆冬更凛冽的气息,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挤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恐慌和陌生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
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在他毫无察觉时,已然彻底崩塌、湮灭,连余烬都被寒风卷走。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惊鸿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从书包里拿出书本,摊开,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细微的声音如同解开了魔咒的钥匙,凝固的空气开始重新流动。
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起,汇集成嗡嗡的声浪,目光或明或暗地在她和顾临渊之间来回逡巡。
沈惊鸿置若罔闻。
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她此刻的轮廓——线条清晰,眼神决绝,像一把终于出鞘、寒光凛冽的刀。
早自习的铃声尖锐地划破这微妙的氛围。
班主任李莉踩着铃声走进教室,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全班。
当视线触及沈惊鸿那头短发时,她也明显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惊诧和探究。
沈惊鸿就在这时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连李老师都停下了脚步。
“李老师,”沈惊鸿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如同冰面下缓缓流动的寒水,穿透了所有的杂音,“我申请调换座位。”
话音落下,教室后方传来“哐当”一声闷响。是顾临渊猛地站起来时,膝盖撞到了课桌的声音。
他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极其难看,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神死死地盯着沈惊鸿挺直的背影,里面翻涌着震惊、不解,还有一种被当众剥离的难堪和愤怒。
李莉的目光在沈惊鸿平静无波的脸和顾临渊铁青的脸色之间迅速扫过,作为经验丰富的班主任,昨夜的风波她并非毫无耳闻。
她只沉吟了不到三秒,便干脆利落地点头:“可以。你想换到哪里?”
“靠墙第二排,我跟王宇同学和他的同桌私下已经沟通好。”沈惊鸿回答得毫不犹豫,显然是早已想好。
“好。”李莉应下,目光转向吴悦,“吴悦,你呢?需要调整吗?”
“换!”吴悦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声音响亮,带着一种与闺蜜同进退的义愤,“老师,我换到靠墙第一排!”
王宇的同桌林毅征是吴悦的对门邻居,从小被吴悦欺负到大的一个180的男生,此时吴悦说要和他换座位,他甚至都没有犹豫一秒,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书桌。
李莉点头应允。
搬离的过程迅速而沉默。
沈惊鸿收拾书本的动作有条不紊,没有再看顾临渊一眼,仿佛他和他所在的那片区域,已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清空。
她抱着书箱,走向教室另一侧靠墙的位置,脚步沉稳。
吴悦紧随其后,动作麻利,离开前狠狠剜了顾临渊一眼,那眼神里的鄙夷和警告毫不掩饰。
当沈惊鸿在她新的座位上坐下,将书本一本本整齐地码放在桌角时,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震动。
那个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连同它身后那个曾充满存在感的“王座”,虽坐上了人却变得有些寂寥。
顾临渊依旧僵立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雪中的石像。
他看着沈惊鸿那头在靠墙处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冷硬光泽的短发,看着她沉静专注的侧影,一股强烈的、被彻底遗弃的冰冷感从脚底直冲头顶。
张扬看着沈惊鸿在新座位上安顿好,紧绷的下颌线才微微放松。
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拖着自己的椅子,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咣当一声,坐到了沈惊鸿新座位斜后方的空位上——那是原本属于另一个男生的位置,被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姿态占据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自己的书包重重地甩在桌上,像一头宣誓领地的年轻雄狮,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最后沉沉地落在顾临渊僵硬的身影上,带着无声的警告。
顾临渊颓然地跌坐回自己的椅子。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穿过人群的缝隙,死死胶着在那个靠墙而坐、短发清冷的背影上。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此刻正呼啸着灌进冰冷的穿堂风。
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光,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在沈惊鸿与顾临渊之间无声地流淌过去。
那道无形的界限被沈惊鸿用冰冷的意志浇筑得固若金汤。
教室的空间被重新分割,她的世界只剩下靠墙的那一小片区域,以及永远如影随形、像忠诚守卫般坐在斜后方的张扬,还有身旁关切的吴悦。
至于顾临渊,连同他那个曾经喧嚣热闹的角落,彻底成了模糊的背景板,被沈惊鸿摒除在感知之外。
物理课,李老师正讲解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沈惊鸿微微蹙眉,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思维高速运转。
她习惯性地思考时,会无意识地将一缕垂落的短发别到耳后,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小段白皙的颈项。
就在这个细微的动作间,一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后颈上。
那目光来自她的正后方——沈惊鸿换座后,她的后排位置。
陆凛。
人如其名。他身形瘦削高挑,皮肤是久不见光的冷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习惯性地抿着,没什么血色。
他很少参与课间的喧闹,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石雕像。
看人时,眼神淡漠,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审视和疏离,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此刻,他那双颜色偏浅的瞳孔,正透过沈惊鸿发丝的间隙,落在她草稿纸上流畅演算的笔迹上。
那目光专注而直接,带着一种冰冷的解析感,仿佛在阅读一本艰深晦涩的孤本,没有温度,却也没有移开。
沈惊鸿似有所感,笔尖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专注。
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来自后方的、无声的注视。
从换座的第一天起,陆凛的目光就如影随形。起初是探究,后来是沉默的观察,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兽。她选择无视。
陆凛看着沈惊鸿重新投入解题,那截白皙的后颈再次被碎发遮掩。
他收回目光,低头在自己的物理书上,用极其工整却透着冷硬感的字迹,写下了一个与当前课题毫无关系的词:“克卜勒”。
笔尖在纸面上留下深深的凹痕。
另一边,顾临渊的日子却像陷入了泥沼。
苏晓婉的敏感和依赖,在失去了最初的甜蜜滤镜后,日益显出令人窒息的重量。
宿舍的噪音依旧是导火索,他搬出去独居的念头愈发强烈,却因那次自己与沈惊鸿之间的变故而搁浅。
睡眠不足和学业压力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脾气也越发暴躁。
课间,苏晓婉又拿着习题册,像一只依人的小鸟,翩然来到顾临渊桌旁。
“临渊,这道题……”她的声音依旧甜美,带着刻意的娇柔。
顾临渊正被一道数学大题卡住,思路被打断,心头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他猛地合上自己的练习册,动作幅度很大,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不耐和烦躁:“自己看答案!我很忙!”
苏晓婉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躁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圈迅速泛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凶我?”
顾临渊看着苏晓婉泫然欲泣的脸,心里烦躁更甚,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他别开脸,语气硬邦邦的:“没有。你自己先想想。”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拉她的手。
苏晓婉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猛地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座位,趴在桌上,肩膀微微耸动。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刚刚进门的张扬眼里。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径直走向自己的位置,目光习惯性地先投向靠墙的方向。
沈惊鸿正微微侧着头,低声和吴悦讨论着什么。
冬日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她利落的短发上跳跃,映出柔和的光晕。
她神情专注,眼神清澈,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因解题豁然而生的笑意。
那画面宁静而美好,与顾临渊那边的混乱压抑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张扬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顾临渊捕捉到了张扬望向沈惊鸿时那瞬间柔软下来的眼神,心头猛地一刺,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更深的失落感攫住了他。
他烦躁地抓乱了头发,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靠墙的方向,却只看到沈惊鸿沉静专注的侧影,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失落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期末前的最后一次全市物理竞赛选拔,沈惊鸿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年级榜首的公示栏上。
放学时,初夏的时节飘起了若有似无得毛毛雨。张扬像往常一样,不远不近地跟在沈惊鸿和吴悦身后。
走到通往公交站必经的小公园时,沈惊鸿忽然停下了脚步。
“悦悦,你先去车站等我。”她对吴悦说,声音平静。
吴悦愣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几步开外停住的张扬,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用力拍了拍沈惊鸿的手臂,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勒紧书包带,快步跑向了远处的公交站台。
昏黄的路灯光晕下,毛毛雨地旋转飘落,将世界晕染成一片朦胧的灰色。公园的长椅上覆着一层水珠。四周很安静,只有汽车开过的声音。
沈惊鸿转过身,看向张扬。路灯的光在她利落的短发上勾勒出银色的轮廓,她的脸在光影下半明半暗,眼神却异常清晰明亮。
“张扬。”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扬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上前一步,喉结滚动了一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紧张和期待:“鸿鸿,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惊鸿打断了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飘落的畏缩的雨滴,望向远处迷蒙的路灯光晕,仿佛在凝视着某种遥远的东西。
“我承认,”她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喜欢过顾临渊。”
张扬的身体瞬间绷紧了,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拳头在身侧无意识地握紧。
沈惊鸿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张扬脸上,平静无波,坦坦荡荡。
“但喜欢,不等于原谅。”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斩钉截铁,“他对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造成的伤害,我一件都没有忘,也一件都无法原谅。”
飘摇的雨滴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很快由小凝大,像一滴冰冷的泪。
“我的喜欢,”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咀嚼这个词的分量,“是一场自我完成。就像解一道题,翻一座山。它发生在我自己的世界里,热烈过,也破碎过。它与他顾临渊,最终无关。”
她看着张扬,眼神澄澈而坚定:“那份感情,是青春必经的领悟。无论对方是谁,我都要去经历,去感受,然后……走出来。现在,我走出来了。”
一阵风卷起孱弱的雨滴,打着旋儿掠过两人之间。
张扬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短发上沾染的雨雾,看着她眼中那份历经破碎后重新凝聚的、更为坚韧的清光。她的话语,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巨大的涟漪。
“所以,张扬,”沈惊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你的心意,我明白。但现在的我,无法回应。”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淹没了张扬,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释然和更加汹涌的、想要守护这份坚韧的决心。
他猛地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像是要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下去。他上前一步,伸出手,却不是去拉她,而是极其轻柔地拂去她肩头积聚的雨雾。
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鸿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在落雨中掷地有声,“我知道。我不需要你现在回应什么。”
他收回手,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嘴角努力向上扯出一个带着少年人特有傻气、却又无比认真的笑容,像雨夜里骤然点亮的火把:
“我等的,不是你的答案。”
“我等的,是惊鸿回头。”
路灯昏黄的光晕下,雨雾无声地落在张扬浓密的眉睫上,又迅速凝结。他眼底的执着和暖意,却穿透了这初夏的雨雾,清晰地映在沈惊鸿的瞳孔里。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路莽撞、一路守护、此刻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年,心底那块坚冰覆盖的荒原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直白滚烫的话语,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
风卷着雨,无声地掠过寂静的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