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门在他身后敞开着,像一个等待被彻底遗忘的伤口。陈默没有回头,也没有锁门。这个只属于他几天的空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
他坐进那辆国产车的驾驶座。车内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皮革和一点点香的气味。这是他的移动棺材,也是他唯一的诺亚方舟。
他发动汽车,引擎发出一声疲惫的轰鸣,像一个垂暮老人的咳嗽。车子缓缓驶出小区,汇入城市的车流。
清晨八点的民政局,像一座灰色肃穆的岛屿。林晓燕就站在入口的台阶下,一身刺目的正红色风衣,在周围灰扑扑的晨光里,艳丽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时不时抬起手腕,看一眼那块镶着碎钻的新表,细高跟鞋的鞋跟在水泥地上不耐烦地点着,发出清脆的、催命似的声响。
一辆旧国产车迟缓地停在不远处的路边,引擎熄火时,发出了一声疲惫的颤抖。车门打开,陈默走了下来。他关门的动作很轻,那声音沉闷得像一声叹息。他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沉重而迟滞,最终停在了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林晓燕终于停止了踱步,目光从腕表上移开,落到他身上。那眼神里没有重逢的复杂,只有审视一件耽误了她时间的物品的冰冷。
“来得真慢,”她的声音像冬日湖面上的薄冰,没有一丝温度,“我还有约,快点吧。”
陈默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跟在她身后,像一个被抽掉了所有灵魂、只剩下躯壳的影子。
大厅里空旷而安静,冰冷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从取号,到递交材料,再到坐在窗口前,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荒谬的默剧。陈默的目光死死盯着办事员手中那枚深红色的印章。
“咚!”
印章落下,沉闷的撞击声敲在文件上,也敲碎了他五年婚姻的最后一丝幻想。
八点零五分,他们重新站在了民政局门口。前后不过五分钟,他的人生被彻底颠覆。
“好了,”林晓燕理了理自己没有一丝褶皱的衣领,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咱们好聚好散,以后天各一方,各走一边。”
她转身,头也不回。一辆崭新的黑色宝马无声地滑到她面前。她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连一丝尾气都没给他留下。
我该去哪里?
不知道。
能走多远?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的。然后是钱包,里面只有几张红色的百元钞和一张身份证。银行卡里有林晓燕打来的五万,和公司即将打来的十六万五。但他现在一秒钟都不想等。他要立刻就走,用自己的方式。
突然视线落在自己自己钱包缝隙里的。那枚林晓燕戴了五年的婚戒,也在昨天一并扔给了他,在昏暗的车厢里,依然固执地反射着窗外流动的光。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一条岔路,向着城市的旧城区驶去。那里有他记忆中的一片灰色地带,一个可以把过去明码标价换成未来的地方。
车停在一条狭窄的、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巷口。一个褪色的招牌挂在一家铺子门口,上面用红漆写着四个大字:“万物回收”。店门口堆满了废旧的空调外机和看不出原貌的金属零件,像一头钢铁巨兽的呕吐物。
陈默推门进去,一阵混杂着铁锈、机油和香烟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光头男人,五十岁上下的样子,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正低头用一把小刷子清理着一块主板上的灰尘。
听到动静,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陈默沉默地走到柜台前,将手腕上的表解下来,放在油腻的玻璃柜面上。这是他三十岁生日时,林晓燕送的礼物。当时她说:“男人三十岁,要有一块像样的表。”
光头男人停下手中的活,终于抬起头,瞥了一眼那块表。他用两个指头捏起来,拿到眼前,眯着眼睛看了看。
“假的。”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块砖头砸在陈默胸口。
“是在商场专柜买的。”陈默的喉咙有些发干。
“票呢?盒子呢?”光头男人把表扔回柜台,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没有。”
“那就是假的。”光头男人重新低下头,继续刷他的主板,“当零件卖,三百。”
三百。她口中“像样的表”,值三百。陈默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比在律师事务所里被那五万块砸中时更甚。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光头男人从抽屉里数出三张皱巴巴的百元钞,推了过来。
钱到手了。可这不够。连出城的油费和过路费都不够。
陈默盯着那三张钞票,然后,他的手缓缓抬起,摸向兜里。那枚戒指有点硌,他用力地摩挲,摩擦着皮肤,才把它拿了下来。
他把它放在柜台上,放在那三百块钱旁边。
光头男人这次动作快了点。他拿起戒指,在一个小小的电子秤上放了放,又用一个放大镜对着内壁照了照。
“这个倒是真的。”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但是这年头钻石都能生产,真的又能怎么样,一千二。”
一千二。
他求婚时花了两个月工资买的戒指,象征着他们五年婚姻的信物,值一千二。
“行。”陈默点头。
光头男人又从抽屉里数出一沓钱,和刚才那三百放在一起。
陈默把钱收进口袋,转身就要走。可迈出一步,他又停下了。他想起了那个堆满他“遗物”的出租屋。那些东西,留着有什么用?给房东当垃圾处理吗?
他转身走出店铺,回到车上,打开后备箱,将那个写着“杂物”的纸箱整个抱了出来。箱子不重,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砰”的一声,他把纸箱墩在柜台上。
光头男人被这动静惊得抬起头,皱起了眉。他看着陈默,又看了看那个纸箱。
“怎么?抄家了?”
陈默没理会他的嘲讽,伸手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
一个他用第一笔奖金买的单反相机。
“镜头有划痕,机身也老了,不值钱。五百。”
一个林晓燕送他的大牌钢笔,就是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支。
“这年头谁还用这个装蒜?五十。”
一个还很新的性能电脑,他卖掉游戏账号后就再也没碰过。
“八成新,五百。”
光头男人像个高效的屠夫,精准地给每一件承载着陈默记忆的物品定价,然后用冰冷的数字将其肢解。陈默站在一旁,麻木地看着,听着。
每报一个价,他就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正在被剥离,被甩卖。
“行了,就这些了。”光头男人把所有东西归拢到一边,开始心算,“三百,加一千二,加五百,再加五十,再加五百……总共三千五百五。”
他抬起头,叼着那根没点的烟,含糊不清地问。
“我说兄弟,你这是跑路?”
“搬家。”陈默重复着那个苍白的借口。
“呵。”光头男人嗤笑一声,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递给陈默。
陈默摇了摇头。
光头男人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我在这儿收了二十年东西。搬家的,都是把东西打包装好。只有跑路的,才像你这样,把还能用的东西当垃圾一样卖掉。”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陈默的伪装。
“老婆跟人跑了?”
陈默的身体僵了一下。
“还是赌钱输光了?”
陈默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柜台上那堆属于他的“垃圾”。
光头男人见他没反应,也觉得无趣。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数了数,推过去。“拿着钱,赶紧走吧。下一个天亮,换个地方,就当重新投胎了。”
陈默默默地把钱收起来。
他的视线落在纸箱的角落里。那里还躺着一把吉他,琴弦已经锈迹斑斑,琴身上也满是磕碰的痕迹。
光头男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用下巴指了指。
“那破玩意儿?木头都变形了,当柴火都嫌有漆。你要非得卖,五十块,我收了当个摆设。”
陈默伸出手,把那把旧吉他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抱在怀里。
这是他大学时用一个学期的生活费换来的。他曾用它在宿舍阳台,对着楼下经过的每一个漂亮姑娘弹唱。后来,他只为林晓燕一个人弹唱。再后来,吉他被收进了箱子底,再也没拿出来过。
“这个,不卖。”陈默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光头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嘿,还留了一手。行吧,总得给自己留个念想。”
陈默抱着吉他,转身,一句话也没再说,走出了店铺。
“还他么的挺纯情,憨批一个,都不知道还价。哼,东西不错可以开张喽!”光头小声蛐蛐,点开二手交流群,“兄弟们,上新了咯!”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巷口的灯亮了,发出昏黄的光。他站在巷口,一手是那把破吉他,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攥着那一沓沾着油污和烟味的钞票。
连同卡里的钱,这就是他三十二岁人生的全部家当。
他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把所有东西都卖了,卖掉了代表爱情的戒指,卖掉了代表身份的表,卖掉了代表爱好的相机和游戏机。
最后,他卖掉了自己的过去。
他以为自己会一无所有,却发现还剩下两样东西。
一辆开了五年的车。
一把弹不出调的破吉他。
他抱着吉他,走向自己的车。打开车门,他没有坐进驾驶座,而是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小心翼翼地,把那把破吉他平稳地放在了座位上,像是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关上门,坐回驾驶座,把那沓钱扔在扶手箱里。
他发动了汽车。这一次,引擎的轰鸣声,听上去不再像哀鸣。
他要走了。带着他最后剩下的,也是他唯一想要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