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狭小的公寓里回响,又被死寂迅速吞没。
陈默跪坐在地上,面前是相框的残骸和那张被割裂的结婚照。照片上,二十七岁的他和二十五岁的林晓燕,笑容凝固在满地碎玻璃中,被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周围堆积如山的纸箱,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将他围困在中央。
空气凝滞,带着搬家后未散尽的灰尘味。他大口喘息,胸口却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吸不进一丝新鲜空气。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需要水。
他扶着墙,摇晃着站起来,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发出酸涩的抗议。
客厅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他跌跌撞撞地挪进卫生间。
这里是唯一没有被纸箱侵占的领地。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他的脸,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他抬起头,水珠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眶,有些发涩。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一张他完全陌生的脸。
浮肿,苍白,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那个人弓着背,肩膀塌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疲软和麻木。
这不是他。
至少,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自己。
一阵强烈的生理性反胃从胃里翻涌上来,他猛地趴在洗手池边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这具皮囊,这个被叫做“陈默”的躯壳,已经腐烂到了什么地步?
他看着镜子里的人。
林晓燕不要他了。
公司不要他了。
这个世界,好像也不要他了。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像个笑话一样,每天重复着呼吸和心跳?为了什么?为了付下个月的房租?为了在简历上编造一个“主动离职”的谎言?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一了百了。
这个词跳出来的时候,他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是一种诡异的平静。
就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终于看到了最后一张可以押上的底牌——他自己。
车还在楼下。
那辆他用五年婚姻换来的,唯一的“财产”。
找一个跨海大桥,或者盘山公路。把油门踩到底。
一切都会结束。
不会再有冰冷的离婚协议,不会再有裁员通知,不会再有镜子里这张令人作呕的脸。
他走出卫生间,目光落在客厅地上那片狼藉上。
在“结束”之前,至少要把这里收拾干净。
这是他最后一点可笑的体面。
他蹲下身,开始用手去捡那些玻璃碎片。大的,小的,尖锐的,细碎的。
“嘶——”
一块锋利的碎片划破了他的右手拇指。
一道血口瞬间绽开,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疼。
一种清晰的,真实的,灼热的疼痛。
这股疼痛像一根针,刺破了他麻木的神经。他看着指尖那滴越聚越大的血珠,呆住了。
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突兀地振动起来,嗡嗡作响,像一只被困住的垂死飞虫。
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任由它想着,直到归于沉寂。
几秒后,屏幕亮起,一条短信弹了出来。
【陈默,我是你王哥。打了你n多电话不接?这我备用号。】
“王哥”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
一股怒火毫无预兆地从胸腔深处炸开,比刚才的恶心和绝望更猛烈,更具毁灭性。
他拿起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直接回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小陈啊,总算肯接电话了。”王涛的声音听上去很放松,甚至带着点长辈的关怀,“想跟你说声,别往心里去,公司也是没办法。”
陈默没有出声,只是听着。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王涛在那头顿了顿,“我就是关心你一下。今天看你抱着箱子走,我这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
“王经理有事?”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头的王涛明显愣了一下。“哎,你……怎么这么叫我?太生分了。”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下属了,不叫你王经理,叫什么?”
王涛的呼吸重了一些,语气也沉了下来。“陈默,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裁员名单是上面定的,我也保不住你。”
“是吗?”陈默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全是冰冷的碎片,“名单是你报上去的吧?”
“你胡说什么!”王涛的声音陡然拔高。
“上个项目,你说上线后给我申请晋升。结果呢?项目上线了,我被优化了,你手腕上多了块新表。”陈默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那块表,就是我的晋升和奖金,对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电流的“滋滋”声。
“陈默,”王涛的声音变得又冷又硬,彻底撕掉了伪装,“我打电话给你,是看在十年同事的份上提醒你一句。”
“提醒我什么?”
“管好你的嘴!别在外面胡说八道!这个行业不大,把名声搞臭了,今天能让你拿N+1走就是对你的宽宏大量,敢多嘴,你以后还想不想找工作?”
赤裸裸的威胁。
原来这才是他打电话的真正目的。
“工作?”陈默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咀嚼一个巨大的笑话,“王涛,我他妈的都要活不下去了,你跟我谈工作?”
他的声音陡然失控,对着手机嘶吼起来。
“我十年!整整十年!我给你弄了多少的功绩,背了多少锅?我为你加了多少班?我老婆跟我离婚,我他妈连家都没了!你现在打电话过来,不是安慰道歉,不是忏悔,是来威胁我?”
“你……你疯了!”王涛被他的爆发吓到了。
“对,我就是疯了!你那些烂事不要以为我没有备份!”陈默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呛了出来,“我被你们这群王八蛋逼疯了!王涛,你给我听着,祝你在不久的将来也和我一样!N+1你不给我试试!”
他没有等王涛的回应,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
房间重新陷入死寂。
但这一次,感觉完全不同了。
那股盘踞在心头的,想要自我毁灭的绝望,被刚才那通电话里的愤怒烈火烧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带着恨意的清醒。
他低头,看着自己还在流血的拇指。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到不远处那串孤零零躺在桌面上的车钥匙上。
去他妈的离婚。
去他妈的失业。
去他妈的王涛。
去他妈的这个令人作呕的城市。
他要走。
现在,立刻,马上。
陈默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那串车钥匙,紧紧攥在掌心。
金属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却也让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