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教学的日子,比苏晚晚想象的要顺利,也比她想象的,要更“惊心动魄”。

萧衍的聪明程度,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他仿佛一块沉寂万年的干涸海绵,一旦接触到知识的源泉,便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疯狂地汲取着。

他几乎是过目不忘。

苏晚晚教给他的字,不管笔画多么复杂,他只需要看上几遍,就能准确无误地记下来,甚至能举一反三。短短几天功夫,他已经学会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还有“天”、“地”、“水”、“火”这些基础的字眼。

苏晚晚的文化水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迅速掏空。

她开始发愁了。再这么下去,她这个“老师”,很快就要当到头了。她一个理科生伪装的文科生,会的繁体字就那么些,总不能教他写“a o e”和“ABC”吧?那也太离谱了。

为了维持自己“学识渊博”的阿姐形象,苏晚晚不得不绞尽脑汁。她开始留意宫里一切带字的东西。被丢弃的告示,包点心用过的旧报纸,甚至是太监们赌钱用的牌九……只要能看到字,她都拼命地记下来,晚上再转述给萧衍。

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高考前夕,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了给未来的皇帝陛下当家教,赌上的是自己的小命。

这天晚上,苏晚晚又“搜刮”来一张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残缺的佛经。上面的字迹已经很模糊了,还有好些她不认识的生僻字。

“这个……念‘般若’……大概吧。”苏晚晚指着两个字,有点心虚地解释,“就是……很有智慧的意思。”

萧衍拿着那张破纸,看得极其认真。他现在的识字量,已经能让他勉强看懂一些简单的句子了。

“阿姐。”他忽然指着纸上的一个字,抬起头问她,漆黑的眼眸在烛光下像两颗深不见底的黑曜石,“这个,念什么?”

苏晚晚凑过去一看。

【执】。

“这个字,念‘执’,执着的执。”苏晚晚解释道,“就是……很坚持,不放弃的意思。比如,我坚持每天来给你送吃的,就是一种执着。”

“执着。”萧衍低声念了一遍,指尖轻轻在那字上摩挲,若有所思。

苏晚晚看着他思考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发毛。教一个未来的偏执狂暴君“执着”这个词,是不是有点火上浇油?

算了,不想了。她打了个哈欠,连日来的疲惫和精神紧张,让她有些撑不住了。

“好了,今天就学到这里。”她把剩下的半截木炭和那张破佛经递给萧衍,“你自己在下面练习,我得回去睡觉了,困死了。”

“嗯。”萧衍乖巧地点了点头,接过东西,视线却依旧胶着在那张破旧的佛经上。

苏晚晚揉着眼睛,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不要乱跑”之后,就离开了。她实在太累了,回到浣衣局的大通铺,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她是被冻醒的。天气越来越冷了,薄薄的被子根本抵挡不住冬夜的寒气。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着今天该用什么借口,去厨房给萧衍弄点热乎的吃食。

在浣衣局的日子,因为刘姑姑的刻意打压,变得愈发艰难。她被安排了最累最脏的活,每日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双手早已冻得红肿开裂,像两根丑陋的胡萝卜。她已经好几天没能搞到像样的食物了,每天带给萧衍的,都只是些干硬的窝头。

苏晚晚心里满是愧疚。

晚上,她提着水桶,将一个冰冷的窝头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用自己微薄的体温温暖着它,心情沉重地走向冷宫。

推开耳房的门,一股混杂着尘土和木炭粉末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没有点灯。一片死寂的黑暗,比往常更显压抑。

萧衍就坐在黑暗的正中央,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一动不动。

“萧衍?”苏晚晚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怎么不点灯?天这么冷。”

她摸黑走过去,才发现那截珍贵的蜡烛,早已燃到了尽头,只剩一滩凝固的蜡油。她把怀里还带着一丝暖意的窝头递给他,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试图看清周围。

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随着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缓缓在她眼前铺开。

整个房间的地面上,斑驳的墙壁上,甚至是那些破旧的木架子上……凡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都密密麻麻地,被刻画上了同一个字。

【晚】。

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笔画稚嫩,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力道。那个字,像一张由无数黑色符咒编织成的巨网,将这个狭小的空间,包裹得密不透风。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的执拗。

苏晚晚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四肢冰冷,大脑一片空白。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她教他的那个词。

执着。

他……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理解这个词的吗?用一整个夜晚,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她的名字,刻满了他的整个世界。

“你……”苏晚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写了一晚上?”

萧衍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啃着手里的窝头,咀嚼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苏晚晚缓缓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抚上地面上那些黑色的字迹。粗糙的木炭粉末,瞬间沾了她一手。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是感动?是骄傲?还是……铺天盖地的恐惧?

都有。

这个孩子,用一种最笨拙,也最极端的方式,向她展示着他的内心世界。那个世界里,荒芜,黑暗,寸草不生,却又固执地,只为她一个人,亮着一盏名为“苏晚晚”的灯。

她是他唯一的光。

也是他唯一的执念。

苏晚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投资”,关于“回报率”,关于“咸鱼”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和浅薄。

她养的,根本不是什么未来的皇帝,也不是什么杀伐果断的暴君。

她养的,是一头只认她一个人的,忠诚又危险的孤狼。而她,早已被他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牢牢地,标记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阿姐。”

黑暗中,萧衍吃完了窝头,忽然凑了过来。

他伸出自己满是炭灰的小手,却在碰到她之前,停住了。然后,他笨拙地在自己稍微干净点的衣袖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握住苏晚晚沾了炭灰的手,用自己的袖子,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她手上的污迹。

动作轻柔,又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珍视。

苏晚晚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看着他眼底尚未褪去的疯狂和偏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有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预感。

她的未来,已经被这满屋子密密麻麻的“晚”字,彻底捆绑了。

想逃?往哪儿逃?他的整个世界,都已经是她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