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削减军粮!

削减役夫口粮!

冯去疾的话音刚落,嬴政脑中“轰”的一声!

昨日赵天成那带着市井嘲弄的腔调再次炸响:“当黔首们发现,自己累死累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你说,这民心,还会向着谁?”

这冯去疾,身为右丞相,竟也提出这等饮鸩止渴的下策!

这不是在熄灭火星,是在往那堆晒得焦干的柴火上泼油!

更让嬴政心头发寒的是,冯去疾话音刚落,殿内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有义愤填膺的驳斥,没有引经据典的反对,甚至没有一丝担忧的低语。

满殿的公卿大夫、列侯重臣,一个个如同泥塑木雕,深深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金砖,仿佛要将那上面的花纹看出个洞来!

他们身上的朱紫袍服,在明亮的烛光下依旧华贵耀眼,却掩盖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畏缩与失声。

嬴政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低垂的脸。

治粟内史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九卿之首的奉常,更是闭目垂首,宛如老僧入定。

死寂!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

赵天成那幸灾乐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储君离京,言路塞死!始皇帝亲手把自己鼎的第三只足,给凿松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嬴政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扶苏…扶苏在时,纵使理念不合,朝堂之上何曾有过如此万马齐喑的局面?

那个敢于在廷尉府为儒生据理力争、甚至指责法吏的长公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悬在朝堂之上的一柄剑,逼得某些人不敢太过肆无忌惮!

如今这柄剑被自己亲手拔除,留下的,竟是这般不堪的真空?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与那丝越来越清晰的不安,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殿宇:“诸卿…对左右丞相所奏,可有异议?”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好…好一个‘无异议’!”

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震怒前的压抑。

“那便议一议各地郡守奏报!让朕看看,朕的郡县制,推行得如何‘如臂使指’!”

中车府令赵高立刻示意,侍立一旁的谒者展开一卷竹简,尖细的嗓音刺破沉寂:

“胶东郡守奏:奉陛下圣谕,强力推行‘书同文’,成效斐然!全郡公文、契约、户籍,已悉数改用秦篆。处置抗拒、书写旧齐文字者计三百七十六人,其中鞭笞二百零一人,黥面一百五十五人,罚为城旦舂者二十人。今胶东郡内,秦篆通行,教化之功彰显,吏民咸服,莫敢不从!”

“咸服?莫敢不从?” 嬴政心中冷笑。

赵天成模仿秦吏刻板腔调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违者,罚钱!鞭笞!脸上刺字!”

紧接着,另一份奏报被念出。

“泗水郡守奏:境内河渠水利,皆依《秦律·田律》及《徭律》规制,征发民夫三万,历时四月,疏浚旧渠三道,开凿新渠一道,筑堤三十里,皆笔直如矢,合于法度。工程已毕,计耗粮秣五万石,钱十万。河道畅通,水利大兴,泽被万民!”

“笔直如矢,合于法度…” 嬴政的指关节在御案边缘按得发白。

赵天成那带着荒诞感的质问声在脑中轰鸣:“沟挖得笔直好看,符合秦律标准了,可水一来,该淹还是淹!为啥?他不了解当地水性!瞎指挥!”

耗费如此巨资,征发如此多民力,就为了修几条“合于法度”但可能屁用没有的笔直水沟?

这奏报里轻飘飘的“泽被万民”四个字,此刻显得如此讽刺!

那些被征发的民夫,家中田地可曾有人耕种?

这所谓的“大兴”,不过是官僚机器冰冷运转下,又一批被“竭泽”的“渔”!

一份份奏报被念出:

“南郡奏:捕获私下以楚语教授幼童之旧楚遗老三人,按律黥面,罚为隶臣。”

“邯郸郡奏:处置因不满《分异令》、拒不分家之赵地宗族两户,为首者斩,余者迁边。”

“东郡奏:陨石附近居民三百户已尽数迁往陇西,其田宅收归郡府,另迁关中良家子实之…”

每一份奏报,都像一块冰冷的砖石,严丝合缝地砌在赵天成所描绘的那幅“郡县制水土不服”的图景上!

那些被强行改变的语言文字,被拆散的宗族家庭,被夺走的故土田宅。

赵天成那近乎诅咒的预言再次在嬴政心头炸开:“夺人祖产,断人根基的仇,比天还大!夜里磨刀的时候,心里念叨的是谁的名字?是占他地的秦人?还是把这秦人派来的…咸阳宫里那位?”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嬴政内衫的领口。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那些被轻描淡写写在竹简上的“处置”、“迁”、“收”,其背后所代表的,是怎样触目惊心的断裂、剥夺与深埋的仇恨!

这些奏报,往日看来是秦法威严、政令通达的证明,此刻却字字惊心,句句带血!

它们不再是功绩,而是一份份无声的控诉,一处处随时可能爆裂的脓疮!

就在嬴政的怒火即将冲破临界点时,一个带着谄媚颤抖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陛下圣明!”治粟内史猛地出班声音拔得又尖又高。

“李相开源之策,实乃高瞻远瞩!冯相节流之议,亦是老成谋国!皆是拳拳为国之心!”

“臣…臣附议!陛下横扫六合,功盖千古,区区赋税徭役,黔首自当感恩戴德,踊跃输将!关中仓廪虽…虽略减,然根基深厚,足支三年!陛下无忧!”

这马屁拍得响亮,却听得嬴政心头更寒。

足支三年?

赵天成那句“仓库里的存粮,正在以一个可怕的速度被消耗!”

如同魔音灌耳。

这“略减”二字,何其轻巧!

紧接着,九卿之首的奉常也颤巍巍出列,须发皆白,声音却带着一种夸张的激动:

“陛下圣明啊!陛下德被苍生,泽润万方!”

“推行郡县,书同文车同轨,此乃万世不易之基!些许钱粮之困,不过白璧微瑕!臣观天象,紫气东来,祥瑞将现,此皆陛下圣德感召!李相、冯相之策,定能解一时之困,助陛下成就千秋伟业!陛下圣明!大秦万年!”

“白璧微瑕?”嬴政心中冷笑,奉常口中那“书同文车同轨”的伟业,此刻在赵天成“用鞭子抽出来的教化之功”、“水土不服”的剖析下,显得如此刺眼!

这老朽,只知粉饰太平!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