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浊酒论鬼
民国廿二年,豫北安阳。旷日持久的旱灾,像是一个贪婪的巨兽,吸干了土地的最后一滴水分,让原本肥沃的平原咧开一道道干渴焦黑的伤口。虽已入夏,夜风却算不得温和,卷起干燥的尘土,带着一股混杂了枯萎禾苗和绝望气息的土腥味,扑打着这座位于城西的小小饭铺。月光还算明亮,清冷地泼洒下来,给这片干涸的大地镀上了一层凄清的惨白,仿佛罩上了一层薄纱,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荒凉。
“洹水烧”酒铺里,唯一的一盏油灯灯芯被拨得短短的,努力释放着昏黄如豆的光晕,勉强照亮着几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墙壁被经年的油烟熏得乌黑发亮,角落里堆着杂乱的农具,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土烧酒的辛辣、咸菜的齁咸以及汗液与尘土混合的复杂气味。
张大胆“呲溜”一声,灌下了粗陶碗里最后一口辛辣呛喉的“洹水烧”。那酒液像一道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与暖意。他把空碗重重撂在吱呀作响、满是油渍的破木桌上,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喷出的浓重酒气让桌上的油灯火焰都似乎摇曳了一下。
角落里,几个被岁月和苦难压弯了脊背的老农,像受惊的麻雀般挤在一起,就着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啜饮着寡淡的村酿。他们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交头接耳,仿佛生怕稍大的声响会惊扰了窗外沉沉的夜色,引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西头乱坟岗子,近来邪性得很呐。”老孙头呷了一口几乎看不见颜色的酒,用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背抹了抹嘴,浑浊的眼睛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恐惧,眼角的皱纹都因紧张而挤得更深了。“就前几日,李老四家那头犟牛不知怎的挣断了缰绳,跑丢了。李老四打着灯笼找到后半夜,你猜咋着?在乱坟岗子边上,看见一口埋了没多久的新坟,被扒开了半边!那薄皮棺材板都撬烂了,碎木屑掉了一地,里头……唉,空空如也,连根骨头都没剩下!干干净净,像是被舔过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可怕的场景,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肯定不是野狗干的!野狗扒坟,哪会那么齐整?那棺材板上的痕迹……老蔫你也看见了,说说,那像是爪子印吗?分明……分明像是手指头从里面往外抠的!”
被点名的赵老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酒差点洒出来。他脸色蜡黄,咽了口唾沫,才颤巍巍地接口:“可……可不是嘛!那印子,乌黑乌黑的,带着泥水印子,看着就瘆人!我这心里头,到现在还扑腾呢。不只是这个,这几日,夜里稍微敢从那附近过的,都说觉着后脖颈子阴风恻恻,好像有个湿漉漉的人跟在背后低声哭,回头又啥都没有。王老五,就前儿晚上,在城里帮工多喝了几盅,晕乎乎的非要从那儿抄近道,结果咋样?回家就一头栽倒,发起高烧,满嘴胡话,说什么……有个没脸的、浑身滴水的人问他……问他‘重不重’……哎哟我的娘诶,可吓死个人了!”
饭铺的王掌柜,一个精瘦的中年人,一边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油腻的桌子,一边忧心忡忡地朝张大胆使眼色:“大胆儿,听见没?月圆夜阴,今儿个又是十五,阴气最重。你那路回家,必经那岗子西边,邪性之地啊!听句劝,酒钱我给你记着,就在我这后院柴房将就一宿,铺点干草,总比撞上那东西强!等天亮了,日头高了,再回去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