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像谁把磨碎的玻璃碴子撒在天上,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脆响。到了傍晚,天色彻底沉了下来,乌云压得低低的,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雨突然就变成了瓢泼之势,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也把“静心巷”尽头那座老宅的木门打得噼啪作响,那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巷口,深灰色的西装裤脚早已湿透,黏糊糊地贴在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感到一阵冰凉的不适。手机屏幕在雨幕里顽强地亮着,显示着最后一条短信——是远房表姑发来的:“阿哲,钥匙在门楣上,你先进去歇着,我明天一早就到。” 短信的发送时间是三个小时前,那时我还在火车上。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座老宅,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踏足父亲口中念念不忘的故土。父亲去世前,在病榻上断断续续提过多次,说我们家祖上出过一位举人,在这城里置下了这份产业,青砖黛瓦,也曾显赫一时。后来家道中落,族人四散,这宅子就一直由同城的表姑家代为照看。这次我辞掉南方那份令人窒息的工作,回到原籍城市,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住处,表姑便在电话里热情地邀我先来老宅落脚,声音洪亮而亲切:“老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先住着,也添点人气!”
“静心巷7号”,门牌号是褪了色的暗红漆,嵌在斑驳的、露出木头原色的门板上。巷子幽深寂静,两旁的墙壁爬满了潮湿的青苔,雨水顺着瓦檐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道细小的水帘。我踮起脚,伸手在落满灰尘的门楣上摸索,指尖很快触到一块冰凉的金属,果然是把老式的黄铜钥匙,上面还挂着一个被摩挲得光滑的小貔貅挂坠。钥匙插进锈迹斑斑的锁孔,用力一拧,“咔哒”一声轻响,在这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打破了某种长达百年的沉寂。
推开厚重的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呻吟。一股混杂着陈年霉味、灰尘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朽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客厅里很暗,光线仿佛被这老宅贪婪地吞噬了,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才吝啬地透过窗棂繁复的缝隙钻进来,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短暂而扭曲的影子。我摸索着按下门边一个老式拉线开关,头顶一盏蒙尘的白炽灯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最后才不情愿地洒下昏黄的光线,勉强填满了这个空旷的房间。
这是个典型的老式四合院的格局,天井被包裹在中间,此刻正承接如注的雨水,哗啦啦地汇入角落的青石水槽。正房是客厅和相连的书房,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客厅里的家具——几张太师椅、一个八仙桌、一个条案——都蒙着泛黄的白布,在白炽灯下像是一个个沉默的幽灵,静静地凝视着不速之客。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几盆早已枯萎的绿植歪歪斜斜地立在窗台上,像是生命最后凝固的姿态。
“先找间房安顿下来吧。”我低声自语,仿佛声音大一点都会惊扰到什么。拖着行李箱,我走向东厢房。东边的房间应该能晒到早晨的太阳,总比西边常年不见阳光的潮湿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