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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镇的雨,下起来就没个尽头。雨水顺着瓦檐淌成一条线,滴滴答答砸在青石阶上,那声音听得人心里发闷。我坐在药铺里,手里握着那杆老铜戥子,慢悠悠地称着茯苓。店堂里弥漫着几十种药材混杂的气味,陈皮甘涩,黄连清苦,当归温辛——这些味道浸了我大半辈子,早已渗进我的骨缝里。
「秦伯,这雨再下下去,我屋头都要长蘑菇喽。」
陈婆缩着脖子钻进门,抖落一身水汽。她老风湿又犯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起身从药柜最底下的抽屉抓了一把老鹳草,又添几片伸筋草。
「早晚煎服,别省着用。」我把药包好递过去,「这两日莫要碰冷水。」
陈婆摸出皱巴巴的零钱,我推了回去。「下回再说。」
正说着,门外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碾过积水坑,溅起老高的泥水,正好泼了门口下棋的刘老头一身。那车丝毫没减速,径直往镇东头去了。
「呸!」刘老头甩着胳膊上的泥点子,冲着车屁股骂:「有几个钱了不起!迟早遭报应!」
那是李耀宗的车。塘镇没人不认识。
陈婆压低声音:「听说他又要把后山那片林子推了建什么度假别墅,老王头不肯卖地,这两天正闹着呢。」
我没接话,只是低头擦拭戥子。塘镇就这么大,东头放个屁,西头都能听见响。李耀宗是塘镇的前任村长,如今是镇上最大的老板,渔场、农家乐都做得风生水起。有钱不是罪过,可有钱又不把别人当人,那就是孽了。
送走陈婆,我坐回柜台后头,看着外头的雨幕出神。药铺临河,能看见乌篷船慢悠悠划过,船老大披着蓑衣,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这光景几十年如一日,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抽屉最里头有个铁盒子,里头装着我一辈子的行医笔记。我摩挲着盒子边沿已经磨白了的棱角,终究没有打开。
雨声里忽然混进一阵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啪嗒啪嗒踩在水洼里,溅起急促的水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冲进药铺,带进一股湿冷的寒风。
是李耀宗的闺女,李娟。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苍白的脸上,嘴唇哆嗦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全乎。
「秦、秦伯……不好了……我爸他……」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您快、快去看看……」
我心头一沉,抓过出诊用的旧药箱:「别急,慢慢说,是你爸高血压又犯了?」
李娟只是摇头,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拽着我就往外拖。她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把我拽个趔趄。
雨比刚才更密了。我们一老一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东头跑,水花打湿了裤脚。李家的三层小楼孤零零立在鱼塘边上,气派得很,白墙黑瓦,在这灰蒙蒙的雨天里扎眼得厉害。
大门虚掩着。李娟一把推开,带着我冲进去。
客厅里,赵凤芝瘫在沙发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手里攥着个抹布,指节捏得发白。她听见动静,眼珠缓缓转过来,落在我们身上,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妈!」李娟喊她,「秦伯来了!」
赵凤芝像是被惊醒似的,身子一颤,那张总是带着怯意的脸上毫无血色。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