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断断续续,底气全无。仗打到这个份上,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主峰那边已经快三天没任何像样的联络了,那死寂本身就是最可怕的回答。连司务长自己,怕也早就不信阵地上还能剩下多少活人。但那道命令,总得有人去执行。这最后一口或许能吊命的粮,总得往那绝地上送一送。这不仅仅是为了命令,更像是为了尽最后一点心绪,了一桩沉甸甸的心事,给这场绝望的围困画上一个带着些许温情的、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句点。
刘老根依旧沉默着,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多年的石像。他慢慢放下抹布,动作迟缓地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走到帐篷角落里,那里放着一个小号的、用山藤编的背篓,里面垫着块洗得发白却还算干净的粗布,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几个黄黑色、只有小儿拳头大小的杂面馍。馍还带着一丝微弱的体温,散发出一点点可怜的、混合着麸皮和糖的甜香。
他熟练地把背篓背上肩,试了试分量,其实不沉,十几个小馍能有多重?但他觉得那背篓像山一样压在他的脊梁上。然后,他弯腰,从行军床底下摸出那把跟了他不知多少年、刀口被磨得发亮的菜刀,郑重地别在后腰的裤带上。这把刀,切过菜,劈过柴,也曾在乱兵溃退时吓退过趁火打劫的散兵游勇,是他的老伙计,是他在这个吃人世道里,唯一能给自己壮胆、带来一丝虚幻安全感的家伙什儿。
“我去了。”刘老根终于哑着嗓子说了三个字,像是对司务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低着头,掀开帐篷帘子,一头扎进了外面墨汁般浓稠的夜色里。
司务长追到门口,张了张嘴,想再嘱咐句“小心点”或者“找不到人就赶紧回来”,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他颓然坐倒在旁边一个空弹药箱上,把脸深深埋进了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2 幽冥路
夜,黑得实在。那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厚厚的乌云把月亮和星星捂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漏下来。风是热的,打着旋,在山谷间、在光秃秃的山脊上呜咽着穿行,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尸体在高温下开始腐败的恶臭。这味道无孔不入,粘在衣服上,钻进头发里,顽固地停留在鼻腔深处。
刘老根对通往主峰的这条小路,熟得不能再熟。过去这些天,他就是沿着这条路,背着粮食、饮水,一次次往返于师部和前沿阵地之间。路上哪里有个坎,哪里需要侧身过,他都了然于胸。这路是用无数双磨破的草鞋、无数趟沉重的负重硬生生踩出来的。可今夜,这条路变得格外陌生,格外漫长,也格外硌脚。脚下踩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泥土和碎石,常常是某种黏腻软烂的东西,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不敢低头,也不敢细想那到底是什么。
绝对的寂静是最折磨人的。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偶尔,不知从哪个遥远又仿佛近在咫尺的山坳里,会传来一声野狗拖长了的、凄厉的嚎叫,那声音里透着饥饿和贪婪,听得人从尾椎骨升起一股寒意,汗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