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寂的召唤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中的那个黄昏,热得反常,邪性。沂蒙山区的层层山峦,像被丢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蒸笼,闷得人肺叶子都张不开。孟良崮主峰一带,那些光秃秃的石头山体,白日里吸足了毒日头的热量,到了这会儿,还在丝丝缕缕地往外吐着灼人的暑气。这热气混杂着硝烟、焦土、烧糊的木料,还有一种若有若无、却顽强往鼻子里钻的甜腥气,那是血和什么东西开始变质混合的味道,吸进一口,黏腻腻地糊在喉咙口,几天都散不掉。
刘老根蹲在师部炊事班那顶快散架的帐篷阴影里,背靠着冰凉(或许是唯一还带点凉意的东西)的岩石,手里攥着块油渍麻花、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那口最大的行军锅。锅早就凉透了,锅底结着一层黑黢黢、硬得像石头的锅巴。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一口烧了不知多少顿饭、边沿都磕碰出豁口的铁锅,而是什么需要小心供奉的祖传器物。额头上、脖颈上的汗珠子,汇成混浊的细流,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深皱纹往下淌,滴在身下干裂得张嘴的土地上,“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就洇开一小团深色,旋即被饥渴的地面吞没,不留痕迹。
他已经整整三天,没往主峰阵地上送过一口热食,一勺热水了。
三天前,那枪炮声还像是年三十晚上最密集的鞭炮,从山脚下、从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一阵紧似一阵地裹上来,吵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心也跟着那节奏怦怦乱跳。后来,那声音就渐渐稀拉了,变了调子,成了零星的、闷哑的响动,像是受了致命伤的野兽,躲在暗处发出最后几声不甘的呜咽。再后来,就只剩下眼下这种让人心头发毛的死寂。偶尔,不知哪个山坳里会突兀地爆出一声冷枪,或者一颗流弹划破空气的尖啸,但这声音反而把寂静衬得更加厚重、更加压迫人。水,早就断了。运送弹药和饮水的弟兄,一拨一拨地上去,就像石子投进了深不见底的古井,连个响动都听不见就没了声息。这孟良崮,成了座真正的孤岛,一座被解放军的铁桶阵死死围住、快要渴死、饿死、流干最后一滴血的孤岛。
帐篷帘子被人从外面猛地掀开,一股更浓重的汗臭、烟臭和焦糊味扑鼻而来。司务长佝偻着腰钻了进来,他脸色灰败得像灶底的冷灰,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开几道血口子,结着黑紫色的痂。
“老根,”司务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他环顾了一下空荡荡、只剩下些破烂家什的帐篷,目光最后落在刘老根和那口锅上,“……拢共,就凑出这点杂合面了,掺了最后一把舍不得吃的糖,蒸了……蒸了十几个馍。”
他顿了顿,喉咙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去的不是口水,而是砂石。“你……你经验足,脚程稳,趁天黑透,摸上去一趟。”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虚飘。
刘老根停下了机械的擦拭动作,抬起浑浊的老眼,望着司务长。他没吭声,只是看着。帐篷里那盏豆大的油灯,灯苗忽闪忽闪,在他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阴影。
司务长避开他那沉默的注视,眼神飘向帐篷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无力:“……师长那边……最后一个传令兵爬回来报信,说……说主峰阵地……还得顶住……也许……也许兄弟们还有口气……总得……总得让人临了吃口热乎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