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像一件被暂时遗忘的陈旧摆设,搁置在娘家的角落里,无人问津,也无人敢轻易处置。

日子便在这四方宅院里,如檐下滴漏般,一成不变地滑过。我依旧住在从前的别院,相府在吃穿用度上并未短缺什么,可这份周全里,透着的尽是疏离与客套。偌大府邸,熙熙攘攘,仿佛真的只剩下一个小翠,还将我当作活生生的人来对待。

这丫头眼见我一日日消沉下去,便总想着法儿劝我出去走走。那日,她兴冲冲地捧来一袭素白的面纱,眼神亮晶晶的,献宝似的对我说:“小姐,戴上这个,就没人认得出了!咱们去花园里转转,或是到街市上瞧瞧新鲜,您的心情定能疏朗些。”

她哪里懂得,禁锢我的,又何尝是这张脸?纵然面纱能遮住容颜,却遮不住这京城里每一条熟悉的街巷,每一处曾留下过掌声与赞誉的角落。那些过往,如同无形的荆棘,遍布我每一步可能踏足的地方。快乐?那早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在这座见证了我所有荣耀与崩塌的城池里,我连呼吸都觉得痛。

我虽终日困守在这方寸院落,近来却总能感到一层厚重的阴云,沉沉地压在相府的上空。

并非天色有变,而是一种无端的、令人心悸的压抑,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正在缓缓收拢,又似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了幽暗的巨口,即将把这片繁华彻底吞噬。

连廊下经过的仆役,脚步都较往日更匆忙、更惶然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雨将至前的死寂。

抄家

那本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流云舒卷,日影斜照。我正坐在院中石桌旁,指尖拂过书页,却一字也未读进心里。小翠挨着石凳发呆,主仆二人静默无言,享受着这虚假的平静。

骤然间,前院传来一阵山崩海啸般的喧哗——兵器碰撞的铿锵、官靴踏地的闷响、家仆惊恐的尖叫与官差粗暴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洪水决堤,瞬间撕裂了相府最后的安宁。

小翠猛地站起,脸色煞白。我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却无心去捡。

无需任何人通传,那震耳欲聋的喧嚣本身,便是最残酷的答案。 这座显赫了数十年的宰相府邸,完了。 圣旨已下,抄家,流放。昔日荣华,皆成催命符。

相府的朱漆大门被轰然撞开,甲胄鲜明的官兵如潮水般涌入。在一片哭喊与呵斥声中,一个熟悉而令人憎厌的身影挤到了我面前——是程家公子。

他脸上已不见昔日的醉意,只剩下急于划清界限的仓惶与一种莫名的亢奋。

他并未多言,只是将一纸休书狠狠掷在我脚下的尘土里,动作中带着泄愤般的快意。那双眼睛里,竟盛满了怨毒,

望着他这副嘴脸,我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这种人我真的希望和他一辈子都没有任何交集,他有什么资格怨恨。

镣铐加身时,我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我知道,流放之路虽苦,但官场自有其不成文的规矩:天子旨意落下,尘埃便算落定。像程家这等趋炎附势之辈,绝无胆量在流放途中公然加害,那会触犯众怒,坏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规则。接下来的路,是死是活,便真的只能交给天意了。

流放的路,好长,长到仿佛要走到生命的尽头。风沙磨碎了锦缎鞋履,也磨灭了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