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深秋的风裹着碎雨,斜斜打在“陈记绣铺”的木招牌上。那招牌褪了漆,边角翘着裂,像老板陈秀安手上的老茧——厚,却经不住碰。
绣铺在城南巷尾,一间半的门面,里屋摆张旧木床,外屋靠窗支着绣绷,绷子上绷着块素色软缎,针脚细密得能映出人影。陈秀安坐在绷前,背挺得直,可肩膀总不自觉往一起缩,咳声压在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棉絮。他左手按在缎面上,右手捏着绣花针,针尾绕着粉红线,刚要往下扎,喉间一阵痒,猛地偏头捂住嘴,指缝里渗出血丝,滴在缎子角上,红得扎眼。
“爹!”里屋跑出个姑娘,十八九岁,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辫子梢用红头绳扎着,是陈秀安的独女,叫陈绣。她手里攥着块干净帕子,快步过来替爹擦嘴,声音发颤:“您歇会儿,刚喝了药,别累着。”
陈秀安摆摆手,把帕子攥在手里,咳得缓了些,指腹蹭了蹭缎子上的血点,叹口气:“擦不掉了,待会儿用淡粉线盖了,别让赵府的人看出来。”
赵府是城里的大户,赵大小姐下月初出嫁,半个月前托人来绣铺,要一方喜帕——上头绣“并蒂莲绕双喜”,缎子要杭州产的软云缎,线得用真丝线,最要紧的是,莲花的瓣尖要绣出“露光”,得用金线勾边,在灯下看要像沾着亮。当时管家撂下话:“大小姐的喜帕,不能出半点错,绣好了给两块大洋,绣砸了,你们这铺子也别开了。”
两块大洋,对陈记绣铺来说,是救命钱。前阵子陈秀安肺劳犯了,抓药欠了药铺一块二,巷口张记的米钱也拖了三个月。绣铺本就清淡,这年头兵荒马乱,谁还舍得花钱绣帕子?大多是街坊婶子来补个袜底、绣个荷包,挣几个铜板度日。赵府这单子,是陈秀安托了相熟的布庄老板才求来的。
陈绣扶爹坐到竹椅上,自己坐到绣绷前,拿起针:“您教我绣那‘露光’,我来绣。”她打小跟着爹学绣活,针脚也算细,但比起爹的手艺,总差着点“活气”——爹绣的花,像刚从枝上摘下来,瓣子软乎乎的;她绣的,总显得紧巴,少点灵动。
陈秀安看着女儿的手,那双手也有茧,指头上扎着不少针眼,有的结了痂,有的还红着。他心里疼,却没说软话,只道:“金线要拉得匀,别太使劲,勾边的时候,针脚要藏在瓣子里,露在外头就糙了。你娘当年绣这个最拿手,她绣的露光,能映出人影……”说着,又咳起来,这次咳得厉害,身子蜷成一团,帕子上的血印子越来越大。
陈绣赶紧拍爹的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爹最见不得她哭,总说“绣活的人,手要稳,心要静,一哭,针就歪了”。她强忍着,把爹扶回里屋躺下,盖好薄被,又回到绣绷前,拿起金线,对着洋灯的光,慢慢穿针。
洋灯的光昏黄,照在软缎上,粉线绣的莲花瓣已经成型,就差瓣尖那点“露光”。陈绣捏着针,想起爹刚才的话,娘走得早,她记不清娘的模样,只听爹说,娘绣活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当年爹就是因为看了娘绣的一幅“百鸟朝凤”,才上门求亲的。“你娘的绣魂,在针线上呢,”爹总这么说,“绣活不只是绣样子,是把心放进去,心到了,活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