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嘉靖年间,江南水乡多是河汊纵横,青石板路绕着粉墙黛瓦蜿蜒,晨起时总裹着层薄纱似的雾。这日天刚蒙蒙亮,钱德已挑着油担立在自家院坝里。油担是老松木做的,经了十来年摩挲,木柄处泛着温润的光,两头的油桶擦得锃亮,桶口用细麻纸封着,纸上还印着个小小的“钱”字——那是他爹在世时刻的,如今爹没了三年,只剩他和七十岁的老娘过活。
“娘,我走了啊,晌午准回来给您煮红薯粥。”钱德抻了抻肩上的垫布,那垫布磨得只剩薄薄一层,边角还打着补丁。他生得敦实,方脸膛,浓眉下一双眼透着憨直,身上粗布短褂洗得发了白,裤脚还挽着半截,露出结实的小腿——挑油担的人,腿上没点力气可不行。
里屋传来老娘咳嗽的声音,接着是拐杖拄地的“笃笃”声。老娘头发已全白了,梳成个小小的髻,用根银簪子别着——那银簪是她嫁过来时带的嫁妆,如今成了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她扶着门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布包:“儿啊,把这个带上,里头是两个麦饼,饿了就啃两口。还有,路上要是见着卖姜的,买两块回来,你这几日总说胃里凉。”
钱德接过布包,塞进怀里,触手温温的。“晓得了娘,您快回屋去,外头露重。”他说着,挑着油担转身,脚步放得轻,怕震着屋里的老娘。油担刚离了地,桶里的油晃了晃,却没溅出半滴——这手艺是他爹教的,挑着油走石板路,能做到“桶不晃、油不洒”,镇上老主顾都信他的油。
出了巷口,雾气更浓了,远处的石桥只露个模糊的轮廓。钱德沿着河走,脚下青石板上沾着露水,走起来“咯吱”响。路过张记茶馆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掌柜的张老栓探出头来:“钱小哥,今日油咋卖?”
“还是老价钱,三十文一斤,您要多少?”钱德放下油担,从腰里摸出个小秤,秤杆是乌木的,秤砣是铜的,磨得发亮。
“给我打两斤,昨儿晚煎鱼把油用没了。”张老栓递过个陶罐,钱德解开桶口的麻纸,拿起油勺——油勺是黄铜的,勺柄上刻着“一两”“二两”的刻度,他舀起油,手腕轻轻一荡,油稳稳地流进陶罐里,不多不少,正好两斤。
张老栓递过六十文钱,指尖沾着点茶渍:“钱小哥,你这手艺真没说的,换了别家,总得多舀半钱,你倒好,分毫不差。”
钱德把钱揣进怀里,憨笑两声:“做生意得实在,少给您半钱油,我心里不安生。”说着,又挑上油担,往前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雾气渐渐散了,太阳爬上了屋顶,把青石板路晒得暖融融的。钱德到了李家庄,这庄子大,买油的人多。他刚把油担放在村口老槐树下,就有几个妇人围了上来。
“钱小哥来了,快给我打三斤油,家里要炸果子。”王大娘手里拿着个大油壶,嗓门亮堂。
“好嘞!”钱德麻利地舀油、称重,一边还应着妇人的话:“王大娘,您家小子上次说要考童生,如今书念得咋样了?”
“嗨,别提了,整天就知道摸鱼,昨儿还被先生罚抄书呢!”王大娘笑着摇头,眼里却透着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