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娘子先上,回头冲丁小瘸挑下巴:“瘸子,敢不敢?”丁小瘸笑出一口白牙:“老子连阎王锅都涮了,还怕竹竿?”他抬脚,右脚僵直,像根义肢,硬是把自己甩进滑竿。帘子落下,黑暗合拢,世界只剩竹竿“吱呀”起伏,和竿夫踩水“吧唧”声——像有人在黑暗里慢慢咀嚼骨头。
滑竿行一夜,天亮时,雨歇,云开,岷江在脚下发出怒吼。都江堰放水节,每年清明后,祭李冰,杀水怪,开宝瓶口,引岷水灌川西万亩良田。今日,恰逢祭典,两岸人潮如煮火锅,红绸飘,铜锣响,号子震得江水都似在抖。
竿夫停在山腰,掀帘,示意下车。花椒娘子抛出一锭碎银,两人同时抬斗笠——脸无表情,却皆少一根眉毛,那是蜀王府“无影队”暗记。丁小瘸心头一紧,刚要开口,竿夫已抬空竿退入竹林,背影被晨雾抹平,像从未出现。
“他们认得你?”他低声。花椒娘子摇头,却补一句:“认得图。”丁小瘸摸摸怀内残图,苦笑:“老子的命,还不如一张羊皮值钱。”花椒娘子看他,目光闪了闪:“图是死的,你是活的,别把自己活成死图。”
宝瓶口两岸,搭满彩棚。主棚高七丈,红绸缠柱,柱上金漆写“李冰功在千秋”,棚下坐满官绅——成都知府、水师统领、袍哥舵爷,笑面阎王竟也在列,他坐第三排,仍穿紫红团花马褂,笑得像刚出炉的糖饼,昨夜青羊宫大火,似没在他脸上留半点灰。
花椒娘子与丁小瘸混进百姓堆,她头戴青花帕,扮卖椒饼的幺妹;丁小瘸脚跛,正好扮挑饼郎,扁担两头各悬一只竹篮,篮里藏短刀与破伞。两人随人潮往前挤,越近宝瓶口,江声越吼,像有龙在峡底翻身。丁小瘸低声:“图在鱼嘴石缝,水一放就冲没,咋拿?”花椒娘子眼波一扫,指向江心:“看见没?放水前,要祭‘水怪’——今年怪,是活人。”
丁小瘸循她目光看去——只见两名赤膊壮汉被铁链锁在鱼嘴巨石上,每人背缚一只木桶,桶里装满石灰,石灰遇水即沸,壮汉将被活活烫死,以血祭江,祈求水势温顺。其中一名壮汉,右眼被挖,血洞干涸,正是昨夜青羊宫逃走的无影队之一!丁小瘸心里“咯噔”:活人祭,是蜀王府私设,意在灭口,也是信号——图,必在祭品附近。
鼓声三通,主棚侧门开,一名红袍官走上高台,手持令旗,旗上绣“放”字。鼓声再响,两岸百姓齐跪,喊“李王万岁”。笑面阎王起身,举杯向江,朗声道:“江水滔滔,福我蜀民——祭!”声音落,两岸弩手齐发,“嗖嗖”箭雨射向鱼嘴,铁链被射断,两名壮汉瞬间被江水卷得半浮半沉,惨叫被涛声撕碎。
人群欢呼,像一锅滚油里泼冷水。丁小瘸却趁乱冲出,扁担一甩,竹篮飞起,他借篮势跃过栏杆,右脚钻心疼,却疼得正好——疼让他清醒,清醒让他一把抓住栏杆外沿,翻身滑下堤坡。花椒娘子紧随其后,青花帕被风掀落,黑发如鞭,在晨雾里甩出椒香。
堤下坡陡,泥水混沙,丁小瘸一路滑到江边,破伞当桨插入石缝,稳住身形。江水已涨,浪头白得像无数刀背,迎头拍来,拍得人眼难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