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暴雨夜·断剑和鲇鱼

戊子,三更锣响,长江水倒灌泸州老码头,像老天爷把一锅剩汤哗啦倒进人间。雨点大得像泡发的黄豆,砸在桐油灯罩上,“噼啪”一声,灯罩裂条缝,火舌蹿出来,舔丁小瘸半边脸。

“龟儿子,又要买新罩子。”他骂咧,弯腰把最后一张板凳倒扣在酒缸上。板凳脚朝天,像四根求饶的指头。雨水顺檐沟灌进后颈,他打个寒颤,顺手拎起葫芦,对嘴灌——黄酒剩底,带馊甜,胜过于无。

忽地脚底一滑,踩到硬物,“咔啦”脆响,像踩碎一年没洗的牙板骨。丁小瘸低头,雨水冲开浮渣,露出一截黑鞘——剑鞘断口参差,像被雷劈的老竹。他皱眉,踢一脚,鞘里滑出半张羊皮图,血被雨泡得发乌,印章却红艳艳,似刚涮的牛油锅底。

“啥子鬼画符……”他嘟囔,刚要弯腰,耳后冷风掠过,雨声里掺进一丝椒麻香。那香味先甜后辣,像情人眨眼再捅刀。丁小瘸背脊顿时比雨还冷——他认得这味:新鲜花椒加女儿血,蜀王府“无影针”队独有的封口香。

“莫动。”女声贴耳,软得成都口音,却带泸州尾调“撒”。短刀从他右肋探出,刀背开齿,像一排细浪,轻轻抵在腰眼。丁小瘸僵住,雨水顺着鬓角滑到刀面,再沿刃口滴在图边,血渍瞬间晕开,像江面浮油。

“妹子,要图拿走,莫吓我这种残废。”他举双手,葫芦“咚”掉地,滚半圈,酒味被雨冲散。

“残废?”女声轻笑,刀尖往前半分,刺破单衣,冰凉立刻贴皮肉,“残废还能从蜀山剑冢偷半式‘蜀道难’,瘸哥谦虚撒。”

丁小瘸心里“咯噔”——偷剑谱的事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他慢慢侧头,看见一张被雨浸透的脸: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唇却红得自带椒色,睫毛上挂雨珠,像两排小灯笼。女人发髻用一根椒红绸带缠住,绸尾随风扫他鼻尖,痒得想打喷嚏,又不敢。

“三日期限。”女人收回刀,两指夹图,轻轻一晃,图便藏进袖中,“图残片共三,三日后齐不了,我请你吃江团——鱼肚子里塞刀那种。”她声音始终带笑,像火锅里永远翻花的油面。

“要得嘛,”丁小瘸吐口雨水,“老子正好缺顿送别饭。”

“莫耍花招。”女人左手一翻,掌心落下一物——油纸伞,伞骨黝黑,透花椒味,“路上用,伞骨里三枚‘无影针’,毒不致死,只让你三天说不出话,变成真瘸哑巴。”

丁小瘸接过伞,伞柄冰凉,像捏一条刚出水的乌鱼。女人后退一步,身形被雨夜吞没,只剩椒香徘徊。他张嘴想喊,忽觉喉头麻,像吞了整把花椒,连忙屏息——再开口,只发出沙哑气音:“龟儿子……真麻。”

雨更大,码头的灯笼一盏盏熄灭,最后一点光被水雾揉碎。丁小瘸撑开伞,伞面画着半片都江堰鱼嘴,墨迹未干,随雨水淌下,像黑血。他低头看右脚——厚底鞋底已裂,泥水灌进,走一步,“咕叽”一声,像有人躲在鞋里冷笑。

“走嘛,残废也要走蜀道。”他对自己咧嘴,笑得比哭还苦,一拐一拐踏进雨幕。身后,桐油灯最后挣扎几下,“噗”地灭了,老码头彻底沉入黑水。江面远处,忽有鲇鱼跃起,银白肚皮一闪,像递来一把刀,又像招手——招他往死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