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辆汽车在陆家气派的铁门外戛然而止。何书桓与杜飞几乎是立刻推门下车,快步穿过庭院。与依萍家弄堂的逼仄宁静不同,陆宅此刻弥漫着一种华丽却沉重的压抑感,连门口的石狮都仿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佣人打开门,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不安,低声道:“小姐和少爷都在客厅……”

客厅里,厚重的丝绒窗帘并未完全拉开,光线显得有些晦暗。如萍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原本柔美的脸庞写满了惊惧和无助。看到何书桓和杜飞进来,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泪水瞬间又涌了出来,哽咽着喊道:“书桓!杜飞!你们……你们终于来了……”

尔豪站在壁炉边,烦躁地来回踱步,往日里的潇洒意气被一种焦灼和颓唐取代。他见到两人,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你们来了。”

“如萍,别怕,我们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何书桓快步走到如萍身边,语气尽可能地沉稳温柔,他轻轻握住如萍冰凉颤抖的手,试图给予她一些安慰。杜飞也赶紧凑过来,一脸担忧。

“书桓……杜飞……”如萍的哭声里充满了后怕和委屈,“昨天晚上……家里来了坏人……拿着刀……妈妈她……她被爸爸关起来了……依萍她……她叫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好可怕……”她的叙述因为哭泣而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尔豪听不下去了,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接过话头,语气沉重地解释道:“书桓,杜飞,事情是这样的……”他尽可能客观地将昨晚的惊魂一幕复述了一遍——依萍拿出证据揭露母亲王雪琴与魏光雄勾结掏空家产、魏光雄持刀行凶、那个陌生男人(顾世钧)如同天降般破窗而入制服歹徒、父亲震怒……

他的描述比依萍之前的简略概述要详细得多,尤其是关于顾世钧出现的那一段:“……那个人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几下就把魏光雄和他同伙放倒了,手段……非常利落狠辣。然后他手下的人进来,像清理垃圾一样就把人拖走了。爸后来称他‘顾先生’。”

何书桓和杜飞听得心惊肉跳,面色凝重。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详细且惊险的过程,还是感到一阵脊背发凉。持刀行凶、破窗而入……这远远超出了他们平常生活的认知范围。

“我的天……”杜飞倒吸一口凉气,推了推眼镜,脸上满是后怕和难以置信,“这……这也太危险了!依萍胆子也太大了!不过……那个顾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听起来简直……简直像电影里的侠客?”他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

何书桓的眉头紧紧锁死。尔豪的描述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更加清晰、也更令人不安的形象:冷静、强大、手段雷霆、在危急关头以绝对掌控的姿态出现并拯救了依萍和陆家的陌生男人。

“顾世钧……”何书桓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而上——有后怕(万一那人没及时赶到……),有震惊于对方的手段,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救依萍的不是他),更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强烈的危机感和……嫉妒。这个男人拥有着他所不具备的、处理这种黑暗危机的力量和决断力。他和依萍到底是什么关系?依萍怎么会信任并依赖这样一个人?

“爸他在书房关了一上午了,”如萍啜泣着补充,声音充满恐惧,“我们都不敢去问……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妈妈……”她的担忧显而易见,终究是母女连心。

正说着,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陆振华走了出来。一夜之间,他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脊背不再挺得笔直,眼袋深重,脸色灰败,但那双经历过风浪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看到何书桓和杜飞,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们来了。”

伯父,您……请节哀,千万保重身体。”何书桓连忙上前一步,语气恭敬而充满真诚的关切。杜飞也赶紧附和。

陆振华摆了摆手,疲惫地跌坐在主位沙发上:“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丑事,让你们看笑话了。”

陆振华没有过多寒暄,他扫了一眼满脸泪痕的如萍和神色紧张的尔豪,目光最终落在何书桓和杜飞身上,语气沉重却不容置疑:“事情,你们大概都清楚了。我陆振华扛过枪、打过仗,什么风浪没见过?没想到临老,在自个儿家里,被枕边人捅了最深的一刀!五万大洋!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她这是要掘了我陆家的根!”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黄花梨木的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显示出内心极度的愤怒与痛心。

“爸……”如萍吓得浑身一抖,哭声又起。

“伯父,您消消气,身体要紧!”何书桓再次劝道,心情复杂。他能理解陆振华的震怒,那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背叛和耻辱。

陆振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眼神变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冰冷而锐利:“这件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王雪琴,心如蛇蝎,败德辱门!陆家,绝容不下她!上海滩,也再没有她立足之地!”

此言一出,如萍和尔豪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爸!不要啊!”如萍扑通一声跪倒在陆振华面前,抱住他的腿痛哭流涕,“妈她知道错了!她只是一时糊涂!求求您饶了她这一次吧!把她赶出去,她怎么活啊!爸!求您了!”她的哭声凄厉而绝望。

尔豪也“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青筋暴起,痛苦地哀求:“爸!妈她罪该万死!儿子不敢为她辩解!但她终究是我们的生身之母啊!求您看在儿子和如萍的份上,饶她一条活路,从轻发落吧!哪怕把她永远关起来也行啊!”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陆振华看着跪在面前的一双儿女,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和挣扎,但很快便被更强大的怒火和决绝覆盖。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已只剩下冰冷的寒光:“正因为你们是我的儿女,我才更不能留她!”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今天敢勾结外人掏空家产,明天就敢为了更大的利益卖了你们!你们看看那个魏光雄!亡命之徒!她跟这种人搅在一起,就是把刀悬在我们全家人的脖子上!昨晚要不是……要不是依萍拼死揭发,要不是那位顾先生及时出手,现在躺在血泊里的可能就是你们,或者是我这个老头子!”

他的话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如萍和尔豪的心上,也让他们想起了昨晚刀光的寒意和魏光雄狰狞的脸。他们的哀求卡在喉咙里,化作了无声的颤抖。

陆振华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我已经决定了。李副官!”

一直如同磐石般守在客厅角落的李副官立刻上前,躬身道:“司令!”

“去,准备一下。”陆振华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把她……王雪琴,送回东北老家乡下去!找一户偏远本分的人家看着,不许她再踏出那里一步!也不许她再和上海有任何联系!所有的首饰细软,一律扣下!我会定期汇去最基本的生活费,饿不死她,但也别想再过从前那种日子!”

这是流放!近乎于囚禁的流放!从纸醉金迷的大上海,到苦寒闭塞的东北乡下,剥夺所有优渥的生活,这对于过惯了奢靡日子的王雪琴来说,比单纯的赶出家门或许更残忍。

如萍闻言,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瘫软在地泣不成声。尔豪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坐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他们知道,父亲的决定已下,再无更改的可能。

何书桓和杜飞站在一旁,心情沉重复杂,却也无从劝起。这是陆家的家事,更是陆振华作为一家之主和维护自身尊严的最终决断。他们只能沉默地看着这场家庭悲剧的落幕。

陆振华让李副官将几乎虚脱的如萍和失魂落魄的尔豪扶回房间休息。客厅里只剩下他、何书桓和杜飞。

沉重的寂静弥漫开来。

何书桓的思绪却无法平静。陆家的悲剧固然令人唏嘘,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个神秘莫测的“顾先生”。他忍不住开口,语气尽量显得自然:“伯父,昨晚……真是多亏了那位顾先生及时援手。不知……这位先生是什么来路?依萍怎么会认识这样的朋友?”

陆振华抬起疲惫的眼皮,看了何书桓一眼,眼神深邃,似乎看穿了他平静下的探究。他哼了一声,语气复杂:“那位顾先生……不是寻常人。具体来历我也不甚清楚,但手段通天,是看在依萍的面子上才出的手。这次,确实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依萍这孩子……比我们想象的都要有主意,也更有际遇。”

这番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何书桓的心上。“看在依萍的面子上”、“有主意”、“有际遇”……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让他心中的那股酸涩和不安愈发扩大。依萍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他保护和引导的女孩了,她在离开他之后,似乎走入了一个他完全陌生、无法触及的世界,并且拥有了强大而神秘的守护者。

杜飞倒是没想那么多,咋舌道:“乖乖,依萍真是不得了!居然认识这么厉害的人物!不过也是万幸,要不然昨晚可就……”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意思。

何书桓勉强笑了笑,附和道:“是啊,真是万幸。”只是这笑容里,有多少真心为依萍感到庆幸,又有多少难以言说的失落和不是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离开陆家时,何书桓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陆家的变故、王雪琴的结局固然让人叹息,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依萍身边那个突然出现的、影子般的强大男人。他感觉自己似乎永远地失去了什么,一种失控的感觉攫住了他。

而此刻的依萍,正在家中试图恢复平静的生活,并不知道陆家发生的后续,也不知道那个她曾深爱过的男人,正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存在而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上海的天空下,每个人的命运都在继续流转,交织着痛苦、抉择、以及悄然滋生的、复杂难言的新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