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四点,依萍准时出现在了那家江南茶馆的雅间外。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顾世钧低沉的声音。
她推门而入。他依旧坐在上次的位置,面前却不再是茶具,而是铺开了一张看似是陆家宅邸周边的简易布局图(不知他是如何弄到的)。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灰色西裤,袖口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一款低调的金属腕表,少了几分正式的冷峻,多了几分专注的锐利。
“顾先生。”依萍轻声打招呼,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桌上的图纸吸引。
“陆小姐。”顾世钧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略显疲惫但眼神坚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重新落回图纸上,“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他用修长的手指指着图纸上的几个点:“明天晚上,阿诚会带两个人守在这几个位置,控制所有出入口,确保不会有无关人员闯入,也能防止目标逃脱或外面有接应。”他的指尖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点在图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您需要做的,是尽量将所有人集中在客厅或者书房这类空间相对较大、易于控制的地方。尽量避免在楼梯、走廊等狭窄空间发生冲突。”他条理清晰地说道。
“我明白。”依萍认真听着,努力记下每一个要点。
“其次,”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无论发生什么,你的首要任务是保证自己和直系亲属的安全。不要冲动,不要试图亲自去制服任何人。那是专业的人该做的事。”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强硬,“必要时,躲到安全角落,明白吗?”
他的关心隐藏在近乎命令式的口吻之下,却让依萍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我明白。”她再次点头。
“最后,”他沉吟了一下,从图纸旁拿起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像是女士口红般的金属管,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依萍疑惑地接过:“这是……?”
“一支哨笛。声音很尖利。”顾世钧的语气平淡无波,“如果,我是说万一,出现我们预料之外的极端情况,你感到极度危险,吹响它。附近我们的人会第一时间听到。”
依萍握紧那支冰冷的金属管,感觉它沉甸甸的。
“过来,”顾世钧忽然朝她示意,指向图纸上的一个点,“我指给你看,哪个位置是阿诚他们会重点布防的,万一需要,你可以朝那个方向跑。”
依萍不疑有他,倾身过去。因为图纸不大,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和挺直鼻梁的完美线条。
他的手指点在图纸上某处,开始低声讲解。依萍努力集中精神去听,但因为他靠得太近,呼吸几乎可闻,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脸颊也有些微微发热。
就在这时,他的小指似乎无意地、极其轻微地擦过了她按在桌边支撑重心的手背。
那触感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惊人的热度。
依萍猛地一颤,像被细微的电流击中,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几乎在同一瞬间,顾世钧讲解的声音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立刻移开手指,也没有看向她,只是那停顿细微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随即,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用平稳的语调将话说完,然后才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重新坐直了身体,拉开了距离。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和靠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
雅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中却仿佛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
依萍的心跳得飞快,手背上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在隐隐发烫。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盯着图纸,假装还在消化刚才的信息。
顾世钧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抿了一口,眼神深邃难测。他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公事公办:“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依萍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
“好。”他放下茶杯,站起身,“那就这样。明晚,一切小心。”
这次会面结束了。没有多余的话,那个意外的触碰也没有被提及,仿佛从未发生。但某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情愫,却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两人心底悄然扩散开来,无声无息,却又无法忽略。
依萍握紧了口袋里的哨笛和那张写着号码的卡片,走出茶馆时,感觉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她知道,明晚将是一场硬仗。但此刻,她心中除了紧张和决绝,还混杂着一丝因为那个男人和他的“安排”而产生的、复杂而微妙的心安与悸动。
夜色将至,风暴来临前的平静,似乎也因为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而变得不再那么冰冷和难熬。
周五晚上七点五十分。陆家宅邸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客厅里,陆振华坐在他常坐的主位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份申报,却似乎久久没有翻页。傅文佩安静地坐在一旁打着毛线,眼神却不时担忧地瞟向楼梯口。尔豪和如萍也在客厅,尔豪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如萍则低头摆弄着手帕,气氛莫名压抑。
依萍的心跳如同擂鼓。她提前悄悄检查了大门和后门的门闩,确保它们没有异常。李副官按照约定,以汇报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为名,提前来到了客厅,此刻正垂手站在靠近书房的位置,神情警惕。方瑜也来了,正陪着如萍说话,试图缓和气氛,但眼神与依萍交汇时,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紧张。
王雪琴还没下楼。依萍知道,她很可能正在楼上与魏光雄做最后的电话沟通。
七点五十五分。楼梯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王雪琴穿着一件簇新的织锦缎旗袍,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却难掩眼底的焦躁和一丝狠厉。她走下楼梯,目光扫过客厅里的众人,尤其在依萍脸上多停留了一秒,那眼神冰冷而充满警告意味。
“哟,今天人这么齐?”她故作轻松地笑着,声音却有些发尖,走到陆振华身边的沙发坐下,“老爷子,在看报呢?”
陆振华“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向八点。依萍的手心全是汗,她紧紧攥着口袋里那支冰冷的金属哨笛和顾世钧给她的卡片,目光死死盯着客厅的座钟。
当时针精准地指向“8”时,仿佛某种信号生效,客厅里的气氛骤然绷紧到了极点。
依萍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爸,”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但努力维持着镇定,“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您。是关于九姨太,以及……有人正在合谋掏空我们陆家财产的事情。”
“什么?!”陆振华猛地抬起头,老花镜后的眼睛锐利地盯住依萍,“依萍!你胡说什么!”
王雪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起来,尖声道:“陆依萍!你发什么疯!在这里血口喷人!我看你是嫉妒如萍和书桓订婚,得失心疯了想来搅得家宅不宁!”她扑到陆振华身边,哭诉道,“老爷子!你看看她!自从她回来,这个家就没有安宁过!她这是要逼死我啊!”
尔豪也皱起眉头:“依萍,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
如萍吓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地看着依萍,又看看母亲。
“我没有胡说!”依萍豁出去了,她从身后拿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袋,将里面的照片和文件复印件用力摔在茶几上,“爸!您自己看!看看您的九姨太背着您都做了些什么!看看她和她那个姘头魏光雄,是怎么勾结您的朋友张会计,一笔笔地把陆家的钱掏进他们自己的口袋!整整五万大洋啊!”
照片散落在光洁的茶几上,那些不堪的画面和清晰的文件复印件,像一颗颗炸弹,瞬间炸蒙了所有人!
陆振华颤抖着手拿起一张照片,看着上面雪姨和魏光雄交接钞票的画面,又拿起一份账目复印件,看着上面被红笔圈出的巨大亏空,他的脸色由青变紫,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猛地一拍茶几,咆哮道:“王雪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王雪琴看到那些铁证,脸上血色尽褪,但她岂会轻易认罪,立刻哭天抢地地撒泼:“假的!都是假的!是陆依萍这个贱人陷害我!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些假东西污蔑我!老爷子!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给你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任由这个外来野种这么作践我吗?!”她一边哭骂,一边眼神恶毒地剜向依萍,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陷害你?”依萍气得浑身发抖,“那西摩路的公寓也是我陷害你去的?每周三周五午后也是我陷害你去的?魏光雄那个烟土贩子、青帮混混也是我陷害你去认识的?!”
“你闭嘴!”王雪琴彻底撕破脸,猛地朝依萍扑过来,尖利的指甲直朝依萍的脸上抓去,“我撕烂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
“妈!”如萍吓得尖叫。
“九姨太!”李副官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拦住了状若疯癫的王雪琴。
尔豪也被眼前的混乱和那些证据惊呆了,一时愣在原地。
陆振华看着这场闹剧,看着哭闹撒泼的王雪琴和神色决绝的依萍,再看看那些触目惊心的证据,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涨得紫红,猛地咳嗽起来,指着王雪琴,气得说不出话:“你……你……好……好得很!”
就在客厅里乱作一团,陆振华气得几乎晕厥之际——
“砰!”的一声巨响!陆家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两个穿着短打、面目凶狠的男人闯了进来,手里竟然拿着明晃晃的匕首!为首的正是脸色狰狞、眼泛红丝的魏光雄!
“都不许动!”魏光雄嘶吼道,目光疯狂地扫视客厅,瞬间就锁定了茶几上那些散落的照片和文件,还有被李副官拦住的、神色惊慌的王雪琴。
“雪琴!怎么回事?!”魏光雄厉声问道,显然他没料到情况会变成这样。他原本的计划可能是来接应王雪琴或者进行最后的勒索,却没料到已然东窗事发。
王雪琴看到魏光雄,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催命符,尖叫道:“光雄!快!把那些东西抢过来!毁了它们!”
魏光雄立刻明白了,眼神一狠,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持刀就朝着茶几扑过来!
“啊——!”如萍和傅文佩吓得失声尖叫。
“尔豪!保护爸和我妈!”依萍急忙喊道,自己则下意识地扑过去想护住那些证据!
李副官怒吼一声,放开王雪琴,挺身迎向魏光雄两人。他虽然年纪不小,但行伍出身,身手仍在,瞬间就和两个歹徒缠斗在一起,桌椅板凳被撞得东倒西歪!但毕竟对方有刀又年轻力壮,李副官很快落了下风,险象环生!
尔豪这才反应过来,抄起一个花瓶想要帮忙,却被另一个歹徒一脚踹开!
客厅里顿时陷入一片可怕的混乱和危险之中!
王雪琴趁乱想要溜走,却被方瑜死死拉住:“你不能走!”
陆振华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场面,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人群和闪烁的刀光,气得浑身发抖,呼吸越来越困难,捂着胸口踉跄着后退,眼看就要摔倒!
“爸!”依萍惊骇欲绝!证据就在眼前,歹徒在行凶,父亲即将气急攻心!而李副官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依萍的脑海中猛地闪过顾世钧冷静的脸和他那句“必要时,吹响它”!
求生的本能和对家人安全的极度担忧让她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那支金属哨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吹响!
“咻——!!!”
一道极其尖锐、刺耳、几乎要划破耳膜的哨音,猛地从依萍唇边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客厅里的所有嘈杂和打斗声!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响亮,带着一种绝望的求救信号,穿透了门窗,传向了外面寂静的夜空!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利哨声震得动作一滞!
魏光雄和他的同伙也愣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看向声音来源——正用力吹着哨子、脸色苍白的依萍。
“妈的!臭婊子!还敢报信!”魏光雄反应过来,凶性大发,一刀逼退李副官,竟转身持刀朝着依萍猛扑过来!刀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寒芒!
“依萍小心!”方瑜失声尖叫!
依萍看着那直刺而来的匕首,瞳孔骤缩,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想躲,却发现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砰!”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是客厅的窗户玻璃轰然破碎!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以惊人的速度从破开的窗口掠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下一秒,扑向依萍的魏光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持刀的手腕被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死死钳住,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骨头错位的“咔嚓”声!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那道黑色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顺势一记干净利落的肘击,重重地砸在魏光雄的侧颈!魏光雄连哼都没来得及再哼一声,眼珠一翻,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正是顾世钧!
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并非西装),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长风衣,身姿挺拔如松。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冷冽如寒冰,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微微喘着气,显然刚才的动作爆发力极强。破碎的玻璃渣在他脚边闪烁着冷光,而他站在那里,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审判者。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顾世钧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震慑住了,包括那个剩下的歹徒,他握着刀,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顾世钧的目光最先落在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依萍身上,快速上下扫视了一眼,确认她没有明显外伤,那冰冷的眼神似乎才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一丝丝。
“没事了。”他对着依萍,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力量。虽然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在她冰冷恐惧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定心丸。
几乎在顾世钧制伏魏光雄的同时,客厅大门被彻底打开,阿诚带着另外两名同样穿着深色便服、神情精悍的男子迅速冲了进来,动作迅捷无声,瞬间就控制住了剩下的那个歹徒,将其双手反剪,卸掉了武器,堵住了嘴。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顾先生。”阿诚走到顾世钧身边,低声请示,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魏光雄和吓傻的王雪琴。
顾世钧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峻,下令道:“把这两个清理出去,看起来。别脏了陆司令的地方。”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决定他人生死的冷酷威严。
“是。”阿诚毫不犹豫,一挥手,两名手下立刻像拖死狗一样将昏迷的魏光雄和那个被制服的歹徒拖出了客厅,迅速清理了现场,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王雪琴看着这一幕,彻底吓傻了,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再也说不出任何狡辩的话,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尔豪和如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个突然出现、气场强大、手段狠厉的陌生男人,完全搞不清状况。
方瑜则松了一口气,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傅文佩。
李副官捂着受伤的手臂,惊疑不定地看着顾世钧,又看看依萍。
而陆振华,在经历了极度的愤怒、惊吓和此刻的震惊后,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却显然救了依萍、控制住局面的年轻男人,喘着粗气,艰难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顾世钧这才将目光转向陆振华,态度不卑不亢,微微颔首:“陆司令,敝姓顾,顾世钧。是依萍小姐的朋友。受她所托,前来确保今晚各位的安全。冒昧闯入,还请见谅。”他的解释简洁得体,既说明了身份(虽然是模糊的“朋友”),也说明了来意,给了陆振华足够的尊重。
陆振华看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手段雷霆的年轻人,又看看脸色苍白却眼神复杂的依萍,似乎明白了什么,复杂地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颓然坐倒在沙发上,无力地挥了挥手:“……多谢顾先生援手。”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直到这时,依萍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猛地松弛下来。强烈的后怕和刚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她,她的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就在她差点站立不稳的瞬间——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肘。
是顾世钧。他不知道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的动作很快,却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轻柔,恰到好处地提供了支撑,却没有过多的逾越。
“小心。”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比刚才对众人说话时,似乎压低了一些,也更……贴近了一些。
依萍浑身一颤。隔着薄薄的衣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和力量,那是一种与她此刻冰冷虚软截然不同的、充满生命力和安全感的触感。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跳再次失控,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恐惧。
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那里面似乎有尚未完全褪去的冷厉,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和下颚线紧绷的弧度。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其微妙的张力,混合着未散尽的硝烟味、破碎玻璃的冷气,以及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木香。
这短暂的接触只持续了两三秒。顾世钧在她站稳后,便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个绅士该做的举动。他的表情也迅速恢复了平时的冷峻,转向阿诚,开始低声交代如何处理后续事宜,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扶持和靠近从未发生。
但依萍胳膊上那残留的温热触感,和他靠近时带来的那股令人心悸的安全感,却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感知里。她看着他冷静侧脸,指挥若定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复杂情感——有劫后余生的恐惧,有对他及时出现的无尽感激,有对他强大力量的震撼,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悄然滋生的悸动。
客厅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诡异寂静,混合着打斗留下的狼藉和未散尽的紧张空气。王雪琴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不再哭闹,只是无声地发抖,偶尔用恐惧而怨毒的眼神瞟一眼顾世钧和依萍。阿诚和他的手下已经将魏光雄二人带离,并悄无声息地开始简单清理破碎的窗户和翻倒的家具,效率高得惊人。
陆振华靠在沙发上,闭着眼,胸口仍在剧烈起伏,脸色灰败,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傅文佩和方瑜在一旁焦急地照看着他,低声询问着他的状况。李副官简单包扎了一下手臂上的划伤,依旧警惕地站在不远处,目光复杂地看着顾世钧。
尔豪和如萍则站在另一边,两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尔豪看着昏迷被带走的魏光雄和瘫倒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对依萍引來如此“狠厉”外人的不满和敌意。如萍则更多的是恐惧和不知所措,她看着依萍,眼神里带着陌生的疏离和一丝怨怼,仿佛在责怪她将如此可怕的场面带到了家里。
依萍将家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五味杂陈。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陆振华面前,声音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但已经努力平静下来:“爸,对不起,让您受惊了。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得不这么做。”
陆振华缓缓睁开眼,眼神疲惫而痛苦地看着她,声音嘶哑:“依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的语气里有着伤心和不解。
“爸,我不是故意要瞒您。”依萍的眼圈红了,“我也是最近才陆续发现一些端倪。九姨太的行为越来越可疑,我担心直接告诉您,您会气坏身体,也怕打草惊蛇,让他们狗急跳墙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所以我只能私下先想办法查证。”她看了一眼顾世钧,继续道,“我请……顾先生帮忙调查,也是直到今天下午,才拿到了这些确凿的证据。我原本想找一个更缓和的方式告诉您,没想到他们……”她看了一眼王雪琴和门口的方向,“他们竟然敢直接闯进来行凶!”
“你请人调查?”尔豪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质疑和一丝嘲讽,“依萍,你知不知道你请的是什么人?手段这么……这么厉害?这是正常调查吗?这根本是……”他想说“黑社会”,但在顾世钧冷淡的目光扫过来时,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余下不满。
“尔豪!”陆振华喝止了儿子,他虽然震惊于顾世钧的手段,但更清楚今晚若不是这个人,后果不堪设想。他看向顾世钧,语气缓和了一些:“顾先生,再次感谢你。今晚……多亏了你。”
顾世钧微微欠身,语气平淡:“陆司令客气了。依萍小姐担心家人安全,我只是恰巧能提供一些帮助而已。”他将功劳轻描淡写地归功于依萍的孝心和先见之明,巧妙地维护了她,也淡化了自己的介入。
他接着看向尔豪,目光平静却自带威压:“至于手段,令妹刚才险些命丧刀下。对付亡命之徒,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确保在场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是首要考量。若有不妥之处,见谅。”他的解释合情合理,语气虽然冷淡,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让尔豪一时语塞,无法反驳。
如萍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可是妈她……”她看着瘫倒在地的母亲,终究是母女连心。
依萍的心沉了一下,她知道如萍和尔豪一时难以接受。她看向王雪琴,语气变得冰冷而坚定:“如萍,尔豪,我知道你们难过。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今天揭发出来,任由九姨太和魏光雄继续下去,陆家会被掏空成什么样子?爸爸年纪大了,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吗?到时候,这个家还是家吗?今天他们敢拿刀闯进来,明天就敢做出更丧心病狂的事情!难道要等到无可挽回的那一天,你们才后悔吗?”
她的话字字诛心,却也句句在理。尔豪和如萍沉默了,脸色变幻不定。是啊,那些证据触目惊心,魏光雄持刀行凶更是发生在眼前,他们无法否认依萍说的是事实。只是情感上,一时难以扭转。
陆振华痛苦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决断:“好了……都别说了。李副官!”
“司令!”李副官立刻上前。
“先把……把她,”陆振华指着王雪琴,仿佛指着什么脏东西,“关到楼上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看好她!”
“是!”李副官毫不迟疑,叫来两个佣人,将软瘫的王雪琴架上了楼。
陆振华又看向尔豪和如萍,叹了口气:“你们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吧。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尔豪和如萍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依萍和那个气场强大的陌生男人,最终低下头,默默地转身上楼了。只是离开前,尔豪看依萍的眼神依旧复杂。
客厅里终于只剩下陆振华、傅文佩、方瑜、依萍和顾世钧,以及安静得像影子一样的阿诚。
陆振华挣扎着想站起来对顾世钧再次道谢,却被顾世钧阻止了:“陆司令受惊了,请好好休息。后续的手尾,我会处理干净,不会给府上再带来麻烦。”
他的承诺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陆振华复杂地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有劳顾先生了。这份人情,陆某记下了。”
顾世钧微微颔首,然后目光转向依萍:“陆小姐想必也受了惊吓,不如我顺路送你回去休息?”他的提议听起来合情合理,毕竟夜已深,刚经历过这样的事,有人护送是应该的。
依萍看向母亲和方瑜。傅文佩连忙说:“是啊依萍,你今天吓坏了,让顾先生先送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和李副官呢。”方瑜也点头:“是啊依萍,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依萍确实感到身心俱疲,便点了点头:“那就麻烦顾先生了。”
再次坐上那辆黑色的别克轿车,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来时的紧张和公事公办,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和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所取代。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夜色已深的街道上。车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膜,车内的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引擎的低鸣。
依萍靠在柔软的后座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今晚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在脑海中不断回放——父亲的震怒、王雪琴的疯狂、魏光雄狰狞的刀、尖锐的哨声、破碎的玻璃、他如同天降般的身影、他托住她胳膊时有力的手……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后怕的情绪此刻才真正汹涌而来。
忽然,一件带着体温和清冽松木香气的西装外套,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依萍猛地一怔,抬起头。
顾世钧不知何时脱下了他的西装外套。他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更显得肩线挺拔。他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的目光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语气平淡地说:“夜里凉,披上吧。”
他的外套还残留着他的体温,那股熟悉的冷冽香气将她包裹,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她骨子里的寒意和恐惧。外套对于她来说有些过于宽大,几乎将她大半个身子都裹住了。
“……谢谢。”依萍低声道,声音有些哽咽。她下意识地拢紧了外套,仿佛抓住了一点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害怕了?”他忽然问,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像之前那样充满距离感。
依萍诚实地点了点头,鼻音浓重:“嗯……刚才……刀刺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现在回想起来,心脏仍是一阵紧缩。
“以后不会了。”他说道,语气笃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那种杂碎,不会再有机会靠近你。”
他的话很简单,甚至有些粗暴,却带着一种强大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这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一个强大男人的承诺。
依萍转过头,看向他。他依旧目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阿诚并未同行,此刻是顾世钧亲自驾驶)。路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细碎的光点,挺直的鼻梁和下颚线构成一道冷硬的剪影,但不知为何,在此刻的依萍眼中,这道剪影却不再那么令人畏惧,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可靠。
她忽然想起刚才在家里,他毫不犹豫地从破碎的窗口跃入,精准地制伏歹徒,还有他轻描淡写却掌控全局的样子。
“顾先生,”她轻声问,“您……怎么会刚好赶到?”虽然他有安排人布防,但破窗而入的时机实在太巧了。
顾世钧沉默了一下,才淡淡答道:“听到哨声之前,阿诚已经注意到有陌生车辆可疑地停在附近。哨音响的时候,我刚好在巷口。”他省略了他是以多快的速度做出反应并冲过来的,但那瞬间的爆发力和决断力,已然说明一切。
依萍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所以,他一直就在附近,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共历生死后的微妙默契和安宁。
车子很快驶到了依萍家所在的弄堂口。依旧停在那个僻静的位置。
顾世钧停稳车,解开车锁。
依萍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递还给他:“谢谢您的外套,还有……今晚的一切。”
顾世钧接过外套,随意地放在副驾驶座上,然后看向她:“自己能上去吗?”
“可以的。”依萍点头,弄堂口离家门很近,而且经过今晚,她觉得这条熟悉的弄堂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嗯。”他应了一声,“这几天尽量待在家里,不要单独外出。魏光雄那边,我会处理干净。陆家那边,”他顿了顿,“给你父亲一点时间消化。”
他的考虑周全得让依萍惊讶,也让她心头一暖。“我明白。谢谢您……顾先生。”她发现除了谢谢,似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来表达此刻复杂的心情。
她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陆依萍。”他忽然叫了她的全名。
依萍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他的目光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静静地看了她两秒,才开口道:“你今晚,很勇敢。”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没有什么起伏,但这句话落在依萍耳中,却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有分量。它来自一个强大、冷静、见惯风浪的男人,是对她所做一切最直接、最真实的肯定。
依萍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热。她迎着他的目光,鼓起勇气,也真诚地说:“您也是……谢谢您救了我。”
说完,她不敢再看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匆匆下了车,快步走向弄堂深处。她的心跳得飞快,脸上的温度久久没有褪去。今晚的经历如同冰与火的交织,恐惧与安心并存,而最后那段归途,和那个男人寥寥数语,却在她心中投下了比今晚所有惊涛骇浪都更深的涟漪。
顾世钧坐在车里,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弄堂的黑暗中,直到听到隐约的关门声,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刚才因为极度发力而有些酸胀的手腕,脑海中闪过她吹响哨笛时苍白的脸,以及她拢紧他外套时微微颤抖的肩膀。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随即发动汽车,悄无声地融入了上海的沉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