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的阴影，闷热而沉重地笼罩着青城一中的重点班。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硝烟味。翻书页的声音更急促了，课间趴在桌上小憩的人少了，连空气都仿佛被压缩得密度更高。周雨晴依旧维持着她固有的节奏，笔尖在习题册上流畅地滑行，但眉心却少见地微微蹙起。这次月考的范围广、难度大，连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而许朝阳，则像是被这无形的压力勒住了脖子，整个人都蔫了几分。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像个永动机似的时不时滚到周雨晴桌旁制造点“阳光噪音”。取而代之的，是频繁地抓头发、对着难题叹气，还有偶尔投向周雨晴方向时，带着点迷茫和求助的眼神。
“喂，雨晴…”课间，他终于拖着椅子挪过来，声音都带着点疲惫的沙哑，下巴搁在周雨晴堆得高高的书堆上，像只无精打采的大型犬，“这道有机推断题，我卡住了。苯环上连这么多基团，我一看就眼晕…你帮我理理思路呗？”他推过来一张草稿纸，上面画得乱七八糟，显然是尝试了多次未果。
周雨晴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色，还有那副罕见的“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那点因为被打扰而产生的不耐烦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柔软感。她放下自己的笔，接过他的草稿纸，扫了一眼题目。
“你看这里，”她拿起笔，在纸上清晰地画出苯环结构，声音平静而清晰，“先把所有取代基的位置标清楚。这个硝基（-NO2）是间位定位基，它决定了下一个取代基进来的位置只能是间位。而这个甲基（-CH3）是邻对位定位基，它又会影响后续的反应……”她一步步拆解，逻辑严密，条理分明，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复杂的分子结构剖析得明明白白。
许朝阳侧着头，凑得很近，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笔尖。他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干净的洗发水香气，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那种沉静的书卷味，莫名地让他焦躁的心绪平复了一些。他看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握着笔，在纸上留下清晰有力的字迹，看着她微微抿起的、专注的唇线，看着她低垂的、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阴影。
一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悄然爬上心头。不再是球场上的热烈悸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熨帖的安心感。仿佛只要待在她身边，听着她用这样清晰冷静的声音讲解，那些张牙舞爪的难题，就不再那么可怕了。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看得有点出神。
“所以，最后这个产物，应该是这个结构。”周雨晴落下最后一笔，抬起头，正好对上许朝阳有些怔忡的目光。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许朝阳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移开视线，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抓过那张纸：“啊…哦！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这样！雨晴你真神了！简直是解题机器！”他语速飞快，带着点夸张的赞叹，试图掩盖刚才的失态。
周雨晴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他刚才的眼神……有点奇怪。但她没深想，只是被他那“解题机器”的评价弄得有点无语，小声反驳：“什么机器…就是按规则来。”
“那也是超级精密的规则机器！”许朝阳恢复了点活力，对着她咧嘴一笑，虽然笑容里还带着点熬夜的疲惫，“不行，我得好好补补有机这块短板。雨晴，你有没有…嗯…那种整理好的笔记？或者错题本？借我膜拜一下？”他搓着手，眼神带着点讨好的期待。
周雨晴犹豫了一下。她的笔记和错题本，是她花了无数心血整理出来的“秘籍”，是她在这竞争激烈的重点班赖以生存的“武器”，从未示人。但看着许朝阳那双写满“求知若渴”的亮晶晶的眼睛，还有他下巴搁在书堆上那副“求收留”的模样，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变成了一个轻轻的点头。
“嗯…晚自习结束给你。”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书本，掩饰着那点“分享秘密”的不自在。
“真的？太好了！雨晴你就是我的救星！”许朝阳立刻满血复活，差点想拍桌子欢呼，又想起这是课间，赶紧压低了声音，但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足以驱散月考的阴霾，“为了表示感谢，晚上请你吃夜宵！校门口那家新开的糖水铺子，据说双皮奶绝了！”
周雨晴本想拒绝，但“双皮奶”三个字让她舌尖下意识地分泌了一点唾液。而且…看着他那张重新焕发光彩的笑脸，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轻轻“嗯”了一声。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某种解脱的信号。周雨晴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厚厚的、用不同颜色标注得清清楚楚的化学错题本，递给许朝阳时，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交出了什么重要的信物。
“给…别弄丢了，也别弄脏了。”她小声叮嘱，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许朝阳双手接过，像捧着什么圣物，表情郑重：“放心！我用生命保护它！保证完璧归赵！”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看着里面娟秀工整的字迹、清晰的图示和用红笔标注的易错点，忍不住赞叹：“哇…这笔记做得…也太漂亮了吧！学霸的世界果然不一样！”他看向周雨晴的眼神里，除了感激，更多了一层由衷的佩服。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夜风带着初秋的微凉，吹散了白天的闷热。校门口灯火通明，弥漫着各种小吃的香气。许朝阳轻车熟路地带着周雨晴拐进那家新开的糖水铺子。
小小的店铺里坐满了刚下自习的学生，人声鼎沸。他们好不容易找到角落里的两个空位。许朝阳豪气地点了两碗招牌双皮奶，又加了一份姜汁撞奶。
“喏，尝尝！”他把一碗洁白细腻、散发着浓郁奶香的双皮奶推到周雨晴面前，上面还点缀着几颗红豆。
周雨晴拿起小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冰凉、细腻、奶香浓郁，入口即化，甜度恰到好处，红豆的软糯更添了一份口感。一股甜丝丝的暖意瞬间从舌尖蔓延开，驱散了晚自习的疲惫。
“好吃吧？”许朝阳也大口吃着，一脸满足，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就说这家不错！”
“嗯。”周雨晴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心里那点分享笔记的别扭感，在这甜美的味道里彻底消融了。她看着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许朝阳，他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下来，随着他吃糖水的动作微微晃动。暖黄的灯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照得他鼻梁挺直，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影子。他偶尔被姜汁撞奶的辛辣呛到，会微微皱一下鼻子，然后继续埋头苦吃，像个贪吃的孩子。
一种宁静而踏实的暖流，缓缓流淌在周雨晴心间。没有球场上那种心跳加速的悸动，没有篮球教学时那种面红耳赤的亲密接触，只有一种并肩作战后的轻松，和分享一点“甜头”的简单快乐。她忽然觉得，这样安静地坐在嘈杂的小店里，吃着甜甜的糖水，看着对面那个因为一点美食就满足得像个孩子的少年，也挺好。
“雨晴，”许朝阳忽然抬起头，嘴边还沾着一点奶渍，表情认真起来，“那个…这次月考，我感觉悬了。尤其物理和化学。”他叹了口气，眼神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挫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基础太差了？”
周雨晴放下勺子，看着他难得露出的脆弱神情，心里微微一软。她想了想，轻声说：“基础…是需要时间补的。但你不笨，反应很快。只要把错题吃透，把基础概念理清楚，下次会好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许朝阳看着她沉静的眼睛，里面没有敷衍，没有轻视，只有真诚的鼓励和清晰的判断。那股因为月考压力而生的烦躁和不安，似乎又被她的话语抚平了一些。他咧嘴一笑，用力点头：“嗯！听你的！回去我就抱着你的‘宝典’啃！”
两人走出糖水铺，夜风更凉了些。许朝阳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宝贵的错题本。周雨晴走在他身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夜晚的清爽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残留的糖水甜香。
“雨晴，”许朝阳忽然停下脚步，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看着周雨晴，眼神亮亮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感激和某种更深沉情愫的光芒，“谢谢你…不只是笔记。”
周雨晴的心跳蓦地快了一拍。路灯下，他眼中的光芒太过直接，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她微微低下头，看着地上两人被拉长的影子，轻声说：“没什么…同学之间，应该的。”
“嗯。”许朝阳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
两人继续并肩走在回宿舍区的路上，影子在路灯下时而交叠，时而分开。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尴尬，反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意。月考的压力依旧悬在头顶，但这一刻，周雨晴却觉得，有个人并肩作战，分享一点甜，分担一点忧，这原本以为会单调压抑的高中生活，似乎也透出了别样的滋味。
许朝阳悄悄侧过头，看着身边女孩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那碗双皮奶彻底甜化了。他握紧了手里的笔记本，仿佛握住了某种珍贵的希望。他想，也许未来比篮球要复杂得多，但只要有她在旁边这样安静地、坚定地指引着，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月考如期而至。
考场上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周雨晴心无旁骛，思路清晰地在卷面上游走。许朝阳则眉头紧锁，对着物理卷子最后那道复杂的力学综合题，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尝试了几种方法，不是卡在中间就是算不出答案，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他下意识地抬眼，视线穿过几张桌子，落在斜前方的周雨晴身上。她坐得笔直，侧脸沉静，只有笔尖在快速移动，那专注的姿态，莫名地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他慌乱的心田。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投入战斗。
几天后，成绩公布。
周雨晴的名字赫然排在年级前列，化学更是拿了接近满分。而许朝阳的名字，则沉在了班级中下游，物理和化学的分数尤其刺眼。课间，他坐在座位上，看着那张布满红叉的物理卷子，第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只是沉默地用红笔在错题旁用力地画着圈，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周围同学讨论成绩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周雨晴拿着自己的试卷，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
“许朝阳…”她轻声开口。
许朝阳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以往的明亮，只有一片晦暗和难以掩饰的挫败感，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狼狈。他飞快地抓起那张物理卷子，胡乱地塞进桌肚，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逃避的急躁。
“没事。”他打断她，声音有些生硬，甚至没看她的眼睛，抓起书包，“我去打球了。”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从她身边快步走了出去，留下一个仓惶的背影。
周雨晴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自己近乎完美的试卷，看着他空荡荡的座位，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闷的疼。那句“要不要看看错题”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那个少年此刻阴霾的心境。周雨晴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窗外篮球场的方向。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许朝阳，也会有被乌云笼罩的时刻。而那片乌云，似乎也悄悄在她心里，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笨蛋…”她看着窗外，在心里轻轻地说了一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和无奈。分享笔记的甜味似乎还在舌尖，但此刻，却尝到了一丝名为“成长阵痛”的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