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声淹没在雨里。林墨蜷缩在运粮船的舱底,听着头顶船工与税吏的争执。湿透的《春秋大事表》紧贴胸口,苏翰林的玉佩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再加三钱!"税吏的靴子跺得船板咚咚响,"最近查逃犯严得很!"
船老大嘟囔着掏钱,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周县丞家..."
"闭嘴!"税吏厉声打断,"府尊大人最恨下面人乱嚼舌根。"
船身猛地一晃,林墨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昨夜逃出村子时,里正塞给他一袋铜钱和这张船票:"杨进士当年在刑部当过差,周家不敢动他。"
天光透过舱板缝隙时,船终于靠岸。林墨刚钻出船舱,就被府城的喧嚣震住了——运河两岸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绸缎庄前伙计抖开一匹杭罗,阳光在经纬间流转如金;茶肆里说书人醒木一拍,正在讲"包龙图三勘蝴蝶梦"。
"小相公要舆图么?"一个瘸腿老汉凑过来,展开张泛黄的府城全图,"新刻的,只要二十文。"
林墨正要掏钱,突然瞥见图上"试院"二字旁有个墨点。老汉飞快折起地图:"杨老爷的宅子在试院西边,过状元桥第三棵老柳树。"说完一瘸一拐混入人群。
沿着老汉指的路,林墨穿过三条街巷。拐角处有座青石牌坊,坊额"世科第"三字已被风雨侵蚀。牌坊下蹲着个卖泥人的少年,见他驻足,立刻捧出个戴儒巾的泥偶:"老爷买一个?保您府试高中!"
泥偶背后刻着极小的字:"未正三刻,府学后门"。
......
杨宅比想象中简朴,黑漆大门上的铜环已经发绿。开门的是个独眼老仆,见到玉佩二话不说引他入内。穿过两进院子,林墨突然听见熟悉的咳嗽声——周夫子正在葡萄架下与人对弈。
"来了?"夫子头也不抬,将一枚黑子拍在枰上,"这孩子就托付给杨兄了。"
对面青衫人转过身,林墨倒吸凉气——竟是昨日在牌坊下见过的泥人少年!只是此刻他腰间悬着象牙牌,分明是致仕官员的打扮。
"学生冒犯..."林墨刚要行礼,就被杨进士拽到棋枰前:"会下棋么?"
"略知一二。"
"好。"杨进士哗啦推乱棋局,"黑棋七十三子,白棋六十六子,你说谁赢?"
林墨盯着散落的棋子,脑中浮现出刚才惊鸿一瞥的棋形:"黑棋右上角欠一手劫材,白棋中腹有断点...应是和棋。"
杨进士与周夫子相视一笑:"眼力不错。明日卯时,带他去府学。"
次日拂晓,林墨跟着杨进士来到府学棂星门前。晨雾中隐约可见泮池石桥,桥上蹲着七十二只石狮,对应绍兴府历朝进士之数。
"看好了。"杨进士突然从袖中抖出卷竹简,"这是嘉靖元年府试案首的墨卷。"
竹简上的文章工整如雕版,破题"民为贵"三字力透纸背。林墨正看得入神,身后传来沙沙的扫地声——个穿粗布短打的杂役正在清理泮池落叶,扫帚划过青砖的节奏暗合《平沙落雁》的韵律。
"喂!"杨进士突然朝杂役喊,"昨日的《申报》可到了?"
杂役头也不抬:"在明伦堂案头。"声音低沉浑厚,与粗陋打扮极不相称。
明伦堂的铜锁已经锈蚀。杨进士从窗缝摸出钥匙,却见案头空空如也。林墨眼尖,发现梁上悬着个包袱,取下来正是新到的《申报》,裹着张会试程文——破题方式与竹简上的如出一辙。
"有意思。"杨进士抽出程文揣入怀中,对林墨眨眨眼,"去逛逛书肆吧。"
府学前的书街比年集还热闹。林墨刚在汲古阁站定,就听见隔壁铺子有人高声争论:"...八股取士,岂非桎梏人才?"探头望去,几个秀才模样的人正围着个商贩打扮的中年人辩论。
"不然。"商人摇头,"太祖设科举,正是要给寒门出路。"说着从褡裢掏出本手抄册子,"看看这个——嘉靖二十三年浙江乡试硃卷,破题用《墨子》典,照样取中举人!"
林墨凑近一看,册子上有行朱批:"以墨入儒,别开生面"。落款竟是陈学政的私印!
回杨宅的路上,林墨总觉得有人跟着。经过状元桥时,他假装系鞋带,瞥见桥墩阴影处站着个戴斗笠的人——身形与府学杂役极为相似。
晚饭后,杨进士把他叫到书房,案上摊着那篇程文:"看出门道没?"
林墨细读几遍,突然拍案:"这破题方式...与苏大人如出一辙!"
"聪明。"杨进士压低声音,"陈学政是苏翰林的门生。"说着推开后窗,月光下可见府学飞檐,"那位'杂役',是来暗访考场弊案的。"
梆子敲过二更时,林墨忽听屋顶有碎瓦声。他吹灭油灯,从窗缝看见两个黑影翻进隔壁院子——那里住着今科举人,据说与周家有亲。
清晨的露水还没干,杨宅门前已停着辆马车。周夫子撩开车帘:"收拾东西,我们去拜访苏园。"
林墨抱着书箱上车时,发现车辕上沾着新鲜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