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闻周刊》编辑部午后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编辑压低嗓门的催促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嗡鸣。周见微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段枯燥的通稿走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手腕内侧——那里早已光滑如初,却总残留着一丝被强力攥握过的灼热幻痛。

“周见微!”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脆响如同冰锥凿破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主编林曼的身影像一道猩红色的旋风刮到她的隔断前,手里捏着一张设计简洁却质感十足的硬卡纸。

整个开放式办公区的杂音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从四面八方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惊愕、以及迅速发酵的嫉妒。

林曼那张总是刻着不耐烦和挑剔的脸,此刻竟罕见地堆起一种近乎扭曲的、混合着狂喜和不可思议的笑容。她将那张硬卡纸“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周见微的桌面上,猩红的指甲油在白色硬卡纸的映衬下,刺眼得像凝固的血迹。

“行啊你,周见微!”林曼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夸张,响彻整个安静下来的办公区,“深藏不露啊!王疏野工作室!点名!要你!做深度专访!明天下午三点!星野酒店顶楼套房!”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死寂的办公室里轰然炸开!

“点名?”

“王疏野工作室?”

“深度专访?!”

“给周见微?!”

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和压抑的惊呼在四周响起。那些目光瞬间从探究变成了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周见微的背上,让她如芒在背,几乎无法呼吸。

周见微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白。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桌上那张硬卡纸。烫金的“王疏野工作室”LOGO下,清晰地印着:

“特邀专访:《星闻周刊》记者周见微”

时间、地点、联系人(赵阳)一应俱全。

不是幻觉。

不是做梦。

“主编,我…”周见微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惶恐瞬间攫住了她,比任何一次被林曼痛骂都更让她不知所措。王疏野点名要她专访?为什么?!因为湿地公园的意外?还是?因为那些越来越无法用“巧合”解释的细节?社交小号的精准避雷,深夜便利店的魔芋结,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升起,这会不会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次来自顶流的、无声的警告?

“你什么你!”林曼打断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换上了惯有的严厉,但眼底的兴奋和算计却藏不住,“天上掉馅饼砸你头上了!还愣着干什么?滚去准备!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也是《星闻》翻身的机会!独家!深度!我要看到能引爆全网的东西!挖不到他的骨髓,你就抱着这份专访邀请滚蛋!” 她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威胁,“别让我失望,也别给我、给《星闻》丢人!”

说完,林曼直起身,像一只斗胜的孔雀,踩着高跟鞋,带着一身浓郁的香水味,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办公室的嗡鸣声重新响起,却比之前更加压抑,像一群毒蜂在低空盘旋。周见微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充满了探究、嫉妒、怀疑,甚至是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她僵硬地拿起桌上那张烫手的邀请函,指尖冰凉。

狂喜吗?有那么一瞬。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是摆脱林曼阴影、在《星闻》站稳脚跟的救命稻草。

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惶恐和如履薄冰的危机感。王疏野,他到底想干什么?

星野酒店顶楼套房的厚重木门被无声推开。周见微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因紧张而僵硬的脊背,走了进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壮阔的天际线,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毯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雪松香薰气息。

王疏野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他今天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衬得肤色愈发冷白。没有夸张的妆容,头发随意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少了几分舞台上的锐利锋芒,多了几分居家的松弛感,却依旧散发着一种难以接近的矜贵气场。

助理赵阳和一个扛着摄像机的男人站在角落。赵阳对她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点了点头。

“王老师您好,我是《星闻周刊》记者周见微。”周见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走到他对面预留的沙发前坐下。膝盖上的采访包里,装着那份她熬了通宵、反复打磨、几乎能倒背如流的采访提纲,还有录音笔和笔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周记者,你好。”王疏野微微颔首,声音清冽,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让周见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避开对视,低头去翻找录音笔。

“可以开始了。”王疏野示意了一下,姿态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

周见微深吸一口气,按下录音笔,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提纲的第一个问题上,关于新电影《追光》中角色突破的挑战。这是最安全、最常规的开场。

“王老师,您在《追光》中饰演的林川,性格层次非常复杂,从意气风发到跌落谷底,再到最后的自我救赎。我们观众都非常好奇,您在塑造这样一个经历巨大人生跌宕的角色时,最大的挑战是什么?您是如何找到那种?”周见微按照准备好的问题流畅地提问,目光落在提纲上,不敢与他对视。

然而,她的话还没问完。

“最大的挑战。”王疏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断了她。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周见微身上,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弧度。

“比起角色本身的复杂性,”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放在膝上的、紧抓着提纲的手指,“更难的,或许是找回某种,属于过去的、真实的情绪底色。”

周见微的心猛地一跳!这回答完全偏离了提纲预设的方向!她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向他。

王疏野却没有看她,目光似乎投向了窗外遥远的天际线,声音带着一种仿佛陷入回忆的、轻微的飘忽感:“比如,林川在失去一切后,独自一人回到那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如今却早已面目全非的故乡小镇。那种物是人非的冲击,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疏离感,那种,站在废墟上却找不到归途的茫然。”

故乡?!

提纲里根本没有涉及“故乡”的问题!

周见微握着笔的手指瞬间收紧,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一个小小的凹痕。她强作镇定,试图将话题拉回:“王老师对故乡的感受很深刻,这种体验是否”

“就像高中时代放学后常走的那条巷子。”王疏野再次打断了她,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聚焦在周见微的脸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飘忽,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锐利的探究,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刺向她!

周见微的呼吸瞬间停滞!后背的冷汗唰地冒了出来。

“那条巷子很旧,很窄,两边是斑驳的红砖墙,墙角长满了青苔。”王疏野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画面般的质感,“秋天的时候,巷子口那棵老桂花树开花了,香气能飘出很远,甜得有点腻人。”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周见微的眼睛,仿佛在捕捉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个眼神的波动。那眼神深处,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隐秘的期待,像是在等待一个久违的回应,一个跨越时空的共鸣。

周见微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那条巷子!那棵桂花树!他说的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击中了她记忆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那是她高中放学回家的近路,是七年前那个湿冷的深秋傍晚,她鼓起毕生勇气为他引开私生饭的地方!

他记得!

他不仅记得那条巷子,还记得那棵桂花树!

他是在试探她!他在等她回应!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手指死死掐住掌心的软肉,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不能回应!绝对不能!这太危险了!

“王老师对细节的记忆力真是惊人。”周见微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职业化的平静,她甚至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挤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这种对环境的敏锐感知,想必对您塑造角色很有帮助。那我们继续下一个问题,关于”

她强行将话题生硬地拽回提纲的下一个安全区,语速快得像在逃跑。她不敢去看王疏野此刻的表情,只能死死盯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而,眼角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

在她生硬地转移话题、提到“下一个问题”的瞬间,王疏野那双深邃眼眸里,那抹不易察觉的、隐秘的期待,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骤然黯淡了下去。一丝极其细微的失望和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快如闪电般掠过他完美的眼睫之下。

他甚至几不可察地、微微向后靠了靠,那瞬间流露出的探究和“靠近”的姿态,悄然收敛。完美的、疏离的面具重新覆盖,严丝合缝。

采访在一种微妙而凝滞的气氛中艰难推进。周见微严格按照提纲提问,不敢再有任何逾越。王疏野的回答依旧专业、滴水不漏,但那种主动分享的“模糊感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公式化的精准和距离感。仿佛刚才那段关于故乡和旧巷的独白,只是一场短暂的、令人费解的幻觉。

专访结束的提示音如同赦令。周见微几乎是立刻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录音笔差点滑落在地。她强作镇定地对王疏野和工作人员道谢:“谢谢王老师的时间,谢谢各位老师。”

王疏野依旧坐在沙发里,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或动作。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周见微的心上。

赵阳礼貌地送她到套房门口。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里面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周见微靠在冰凉的大理石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

她扶着墙,走向电梯间,脚步虚浮。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套房里的一幕幕:他主动提起故乡时飘忽的眼神,他描述旧巷桂花树时那种画面般的精准,他看向她时眼底深处那抹隐秘的、带着探究和期待的微光。以及,在她生硬回避后,那光芒瞬间熄灭的黯淡。

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轿厢光滑如镜的金属壁映出她苍白失魂的脸。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拢的瞬间,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套房木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

王疏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没有走出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长长的、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精准地投向电梯的方向。

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视线。

厚重的套房木门在身后无声关闭,将那个带着青草阳光气息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套房里瞬间恢复了属于他的、带着雪松冷香的绝对安静。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被夕阳染上一层暖金色。

王疏野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门后。他背对着空旷奢华的客厅,面朝着那扇紧闭的、光可鉴人的深色木门。门板平滑的表面,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轮廓,显得有些孤寂。

赵阳送完人回来,看到老板还站在门后,有些意外:“疏野哥?”

王疏野没有回应。

他缓缓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冰凉光滑的门板上。指尖下,是坚硬冰冷的实木触感。

刚才门关上时带起的微弱气流,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那种独特的、如同旧日阳光晒过青草般的干净气息。很淡,却固执地萦绕在鼻尖,与他西装内袋里那块旧手帕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温润陈旧的气息,悄然重合。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门板上滑动了一下,仿佛在描摹某个早已模糊的轮廓。

“她”赵阳看着老板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周记者似乎很紧张,提纲准备得很充分,但”

“她一直在回避。”王疏野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断了赵阳的话。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光滑的门板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材,看到那个仓惶逃离的身影。

赵阳愣了一下,没明白老板指的是回避什么。

王疏野的指尖停在门板的某个位置,微微用力。光滑的漆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紧抿的唇线,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暗色。

“故乡”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味道,“旧巷、桂花树”每一个词从他唇齿间吐出,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分量。

他描述得那么清晰,带着刻意的引导。他看着她,期待能从她眼中看到一丝波澜,一丝被唤醒的记忆,哪怕只是瞬间的惊愕或闪躲。那是他抛出的钩子,带着跨越七年的试探和隐秘的期待。

然而,没有。

她避开了。

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缩回了安全的洞穴。用职业的盔甲和生硬的转移话题,将他所有的试探和期待,都挡在了冰冷的距离之外。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某种更深沉的、近乎自嘲的涩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过心口。指尖在冰凉的门板上微微蜷缩起来。

夕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暖金色的光芒投射进来,在地毯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王疏野站在门后的阴影里,一半脸被暖光映亮,一半脸隐在暗处。光影的分割线,清晰地刻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上。

他缓缓收回按在门板上的手,指尖残留着冰冷的触感。

“走吧。”他没有再看那扇门,转过身,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和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他迈开长腿,走向客厅中央,阳光落在他身上,将那瞬间流露的孤寂和失落彻底吞噬,只留下一个无懈可击的、挺拔如孤峰的背影。

赵阳看着老板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跟了上去。套房里,只剩下雪松香薰的气息在无声流淌,和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