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60年冬,红旗村。
大雪封山,地冻三尺,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的烟都稀薄得像要断气。公社统了口粮,一人一勺糊糊兑水,工分不够的连这都领不上。布票油票攥在手里,谁也不敢花,怕下个月更难熬。
我是在柴房醒来的。
身下是硬邦邦的稻草堆,冷风从墙缝钻进来,刮在脸上像刀子。我睁眼时,喉咙还呛着一股霉味——那是谷糠发了霉,煮出来的糊糊又苦又涩,前世最后几天,我就吃这个,吃到吐,吐完还得咽。
怀里搂着晓丫,才三岁,瘦得胳膊像柴棍,脸上的冻疮裂了口子。她已经不怎么哭了,只是哼哼,声音小得像猫叫。
门外传来脚步声,慢,稳,带着股子阴劲儿。
我知道是谁。
赵翠娥,我那“好婆婆”。五十多岁,瘦得像根烧火棍挑着衣服,右眼有个白翳子,看人总眯着一只眼,像是随时准备啐你一脸唾沫。她爱穿靛蓝对襟衫,腰里别着根实心木棍,说是烧火用的,打起人来比鞭子还狠。
前世她就是拿这棍子,一下下敲在我腿上,说我吃她家的粮,穿她家的衣,现在地里没收成,留我干什么?
我没死在田里,死在她家柴房。
临死前最后一眼,是晓丫趴在我胸口,小手抓着我的衣角,再也没能睁开眼。
现在,我又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卷着雪碴子扑进来。赵翠娥站在门口,影子拉得老长,烧火棍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
“赔钱货,醒了?”
她嗓音干哑,像砂纸磨锅底。
我没吭声,只把晓丫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她冷笑:“还知道护崽?你自个儿都快饿死了,还护什么护?红薯收不上来,工分垫底,林大柱念书的钱谁出?啊?我儿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这么报答?”
她说一句,往前一步。
我盯着她手里的棍子,指甲抠进稻草里。
这不是第一次了。前世她也是这样,先骂,再打,最后断粮断水,让我活活饿死在这间破屋。
可这一次,我不打算再跪着等死。
她忽然扬起棍子,照着我腿就砸下来!
我猛地侧身一滚,背撞在墙上,疼得眼前发黑,但还是用身体挡住了晓丫。棍子砸在肩头,火辣辣地疼,我没松手,反而伸手一把抓住棍身,指甲崩裂,掌心火烫,也不撒开。
我抬头看着她,嗓子哑得不像话,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想动我女儿?先打死我。”
赵翠娥愣住了。
她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前世我从来不敢还手,挨打就低头,饿了就忍着,连哭都不敢大声。她把我当牲口使,使累了就扔在柴房等死。
可现在,我盯着她,眼睛都没眨。
她眯着那只带翳子的眼,咬牙:“反了你了!”
“反的是你。”我喘着气,声音不大,却稳,“我给林家干活三年,供林大柱读书,自己啃红薯皮,喝刷锅水。现在地里歉收,就拿我和晓丫开刀?你们这是虐待!我要去公社告你们!让刘书记评评理!”
“刘书记”三个字一出口,门口的影子动了动。
林大柱站在那儿,戴着他那副玳瑁眼镜,手缩在袖筒里,脸色发青。
他是我前夫,二十八岁,瘦高个,说话喜欢拽词,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可骨头软得像面条。前世赵翠娥让他动手,他就动手;让他断我口粮,他连碗都不给我递。我死那天,他还拿着城里相好的信,在灯下念得嘴角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