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金蔷薇府邸的书房内,残留着昨日与债主们交锋后的气息——雪茄的余烬、墨水的涩味,以及一种紧绷过后难以完全消散的滞重感。洛伦兹坐在那张过于宽大、雕花繁复的书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昨日那场险胜带来的微醺般的权力快感尚未完全褪去,但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已如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那是一种对自身天赋来源的恐惧,以及对这看似稳固实则脆弱的伪装生活的直觉性警惕。他抬起手,看着这双修长、干净,仿佛生来就该执掌权柄的手。在锈水街,这双手用来扒窃、算计零钱、在污垢中寻找食物;在这里,它们签署的文件却能调动成千上万的银穆尔,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这种割裂感让他时常恍惚。

“少爷。”

法比安管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如同一个灰色的幽灵。他手中托着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放着两件东西,截然不同,却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洛伦兹迅速收敛心神,摆出艾德里安惯有的、略带疏离的平静表情。“什么事,法比安先生?”

法比安走上前,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桌上。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精准刻板,但洛伦兹捕捉到他眼神深处一丝极细微的凝重。

“两封信件。几乎同时送达。”法比安的声音平稳无波,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这一封,来自皇宫侍卫长办公室。”

托盘的第一件物品,是一张对开的请柬。材质是某种昂贵的、略带韧性的乳白色纸浆,边缘烫着繁复的金色鸢尾花图案——帝国皇室的徽记。请柬上用优雅的墨水字体书写着邀请,内容是三天后皇室为欢迎精灵王国大使到访而举办的盛大晚宴。受邀人赫然是“艾德里安·维勒勋爵”。

即使在锈水街最荒诞的梦里,洛伦兹也未曾想象过会收到这种东西。皇室的邀请!那是一个与他过去生活隔着天堑鸿沟的世界,是权力、奢华和帝国核心的象征。一股近乎本能的、来自底层对至高权力的敬畏和渴望,让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剧烈跳动起来。金蔷薇的奢华已让他目眩,而皇宫…那又是何等光景?

但没等这丝虚幻的荣耀感蔓延开,他的目光就被托盘上的第二件东西牢牢吸住。

那是一个没有署名的黑色信封,材质普通,甚至有些粗劣,与旁边华丽的请柬形成尖锐对比。信封封口处,烙着一个清晰的、狰狞的狼头火漆印——格莱斯顿家族的家徽。那狼头龇牙咧嘴,眼神凶戾,仿佛随时会扑噬而出。

“这一封,”法比安的语调降至冰点,“由一名街头流浪儿送来,指名给您。送信的孩子说,一位‘衣着光亮的先生’给了他一枚银穆尔,让他务必送到。”

洛伦兹感到喉咙发干。他先拿起那封皇室请柬。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烫金纹路,鼻尖嗅到一丝极淡的、昂贵的香料气息。这请柬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代表着认可、地位和重返帝国顶级社交圈的门票。它是维勒家族急需的喘息机会,也是他扮演艾德里安以来获得的最高级别的“认可”。

然而,那封黑色的信却像一道冰冷的阴影,瞬间将请柬的华光压了下去。

他放下请柬,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封黑色信件。入手粗糙,带着一股劣质纸张和某种刺鼻的、类似硝石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里面只有一张单薄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而尖锐,仿佛是用指甲蘸着墨水胡乱刮擦出来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维勒家的幽灵:

戏演得不错。但粪坑里的老鼠,就算披上金箔,也变不成真正的狮子。

皇宫的灯光很亮,小心照出你尾巴的影子。

盛宴?或许是你的断头台。

——一位期待与你共舞的‘老朋友’”

没有署名,但每一个字都透着格莱斯顿家族那熟悉的、高高在上的残忍和威胁。

“断头台…”洛伦兹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纸条在他指尖微微颤抖。这不是商业上的挑战,这是最直接的、人身攻击式的恐吓。格莱斯顿家族显然被昨天的失利激怒了,他们不再掩饰,直接撕破了脸皮,将斗争从商业金融领域延伸到了更凶险的个人层面。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因皇室邀请而升起的那一点点虚火。晚宴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华丽的陷阱。无数双眼睛将会盯着他,审视他,寻找他最细微的破绽。而格莱斯顿家族,必定会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着他出错,等待着他当众出丑,甚至…更糟。

他仿佛已经看到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衣香鬓影之下,隐藏着无数淬毒的匕首。格莱斯顿的使者会如何发难?是提起某段他不了解的贵族秘辛?是质疑某笔他根本不知道的“艾德里安”过去的投资?还是直接用魔法手段让他当众失态?

他的底层本能疯狂叫嚣着危险,催促他逃离,躲回阴影里去。但理智告诉他,无处可逃。拒绝皇室的邀请?那等于直接承认自己有问题,维勒家族刚刚争取到的一点喘息之机将立刻化为乌有。

“他们知道…”洛伦兹抬起头,看向法比安,声音有些沙哑,“他们怀疑我的身份,或者至少,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打击我,打击维勒家。”

“怀疑始终存在,少爷。”法比安冷静地分析,眼神锐利如鹰,“昨天的胜利证明了您的‘价值’,也让他们感到了威胁。这封信,既是挑衅,也是试探。晚宴,将是他们的主战场之一。他们会在您最不熟悉、压力最大的环境中发动攻击。”

法比安拿起那张华丽的请柬,语气不容置疑:“但您必须去。而且必须表现得无懈可击。这不仅关乎您个人,更关乎维勒家族能否真正重新站稳脚跟。皇室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其他观望者的风向。”

洛伦兹感到一阵眩晕。他需要面对的不再是账本上的数字和谈判桌上的条款,而是更复杂、更虚伪、也更危险的贵族社交规则。那些他通过笔记学习和短期恶补的礼仪常识,在真正的顶级社交场里,够用吗?他能记住所有重要人物的面孔、头衔和背后的关系网吗?他能听懂那些隐藏在华丽辞藻下的机锋和陷阱吗?

“三天…”他喃喃自语,手心渗出冷汗,“只有三天时间。”

“是的,三天。”法比安的语气斩钉截铁,“从此刻起,所有其他事务暂缓。您需要接受最紧急、最高强度的宫廷礼仪和社交知识灌输。我会为您找来最熟悉皇室和各大贵族家族的人。您需要记住一切,理解一切,并且…完美地演绎出来。”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略显迟疑的脚步声。老女仆玛莎端着一杯安神茶出现在门口,她看到桌上的黑色信件和法比安凝重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担忧。她默默将茶水放在洛伦兹手边,低声说:“少爷,您脸色不好,喝点茶吧。需要我帮您把窗帘拉上吗?”

她的关心是真诚的,源自对“艾德里安”少爷的旧情。洛伦兹心中一暖,但这温暖瞬间又被更大的焦虑淹没。他甚至无法判断,在这座府邸里,像玛莎这样善意的人还有多少,又有多少双眼睛像格莱斯顿信中所说,在暗处等待着捕捉他“尾巴的影子”。

“不用了,玛莎,谢谢。”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玛莎行礼后退下。

法比安待她离开后,才继续低声道:“晚宴上,也并非全是敌人。格莱斯顿家族树敌不少。或许会有…潜在的机会。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您能站稳脚跟的前提下。”

潜在的机会?盟友?洛伦兹捕捉到这个信息。在冰冷的威胁之外,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但首先,他必须靠自己度过这场考验。

他再次看向那封黑色的威胁信,又看看那封华贵的金色请柬。极致的荣耀和极致的危险,同时摆在他的面前。

他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一场风暴正在帝都的上空汇聚。金蔷薇只是暂时的避风港,而皇宫晚宴,将是风暴中心。

再睁开眼时,洛伦兹的眼底那丝短暂的慌乱已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冷硬和决绝。来自锈水街的求生欲再次占据了上风。

“我明白了,法比安先生。”他拿起那张写着恶毒话语的纸条,手指用力,几乎将其捏碎,“告诉他们,艾德里安·维勒…会准时赴约。”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既然无路可退,那就只能迎着头皮,闯进那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