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蔷薇府邸的正厅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形的战场,空气中弥漫着金钱与权力的硝烟,虽无声,却比刀剑碰撞更令人窒息。债主们暂时被“艾德里安·维勒”精准而强势的反击逼退,争取到了三天时间,但这短暂的喘息并非胜利,只是将决斗推迟到了更致命的回合。

洛伦兹——他必须时刻牢记自己是艾德里安——没有时间沉浸在方才那片刻虚脱般的松懈中。卡米洛叔父那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阴霾的目光,以及女仆事件带来的细微却刺骨的寒意,都提醒着他,内部的危机并不比外部的威胁小。

“去书房。”法比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平稳依旧,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线,“我们需要立刻开始。”

洛伦兹点头,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象征着维勒家族困境的债务文件,他知道所有的细节都已经如同烙铁一样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不是记忆,更像是一种……本能般的摄取和理解。他转身,迈着艾德里安应有的、略显疲惫却依旧保持风度的步伐,跟着法比安离开正厅,将一屋子心思各异的家族成员和仆役的复杂目光抛在身后。

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这里曾经是艾德里安的父亲,老维勒公爵的地方,如今暂时成了洛伦兹的指挥所。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皮革和优质墨水的味道,还有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和权力的气息。

“三天。”法比安走到巨大的红木书桌前,上面已经铺开了更多的账簿、合同和抵押文件,“您为自己争取了三天,少爷。但这三天,我们需要一个奇迹。”

洛伦兹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修剪整齐却透着一股萧条气的庭院。“不是奇迹,法比安先生。”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与艾德里安年纪不符的疲惫和冷静,“是方案。一个他们无法拒绝,或者至少不得不慎重考虑的方案。”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人的文件。“告诉我最坏的情况。抛开所有乐观的估计,基于最保守的资产评估和最糟糕的市场预期,我们的现金流还能支撑多久?精确到天。”

法比安灰色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一丝惊讶,但立刻恢复了管家应有的精准:“扣除所有非必要开支,动用所有可快速变现的非核心资产,忽略所有无法立刻收回的应收账款……最多十五天。这包括支付最基本的仆役工资和维持府邸最低限度的魔法防护运转。如果暗影矿坑不能在下周恢复全部产能,这个时间会缩短到十天以内。”

十五天。洛伦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这甚至不够格莱斯顿家族发动下一次更猛烈攻击的准备时间。

“债务结构。”他走到桌前,手指点在一份汇总表上,“优先级。哪些是必须立刻支付的,否则会触发连锁违约甚至资产冻结?哪些可以拖延,代价是什么?哪些合同的条款存在模糊地带,可以让我们找到谈判的筹码?”

他的问题如同连珠炮,精准地钉在每一个关键节点上。法比安迅速抽取出几份文件,铺在洛伦兹面前。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一个问,一个答,像是在进行一场演练了无数次的军事推演。

洛伦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款。奇妙的事情再次发生。那些复杂的利率计算、交叉违约条款、资产抵押顺序,在他眼中不再是艰涩的文字,而是自动流淌起来的数据流。它们彼此关联,相互影响,仿佛形成了一张清晰的网络,而网络的脆弱点和关键枢纽,自然而然地在他脑海中凸显出来。

金手指在无声地运转。这不是魔法,却比任何已知的魔法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战栗般的熟悉。仿佛他天生就是为了理解并操纵这些东西而存在的。

“帝国第一商业银行的贷款,”洛伦兹的手指敲击着那份最厚的合同,“霍恩咬得最死,不仅仅是因为金额巨大,更因为这份合同与格莱斯顿家族主导的‘北方商贸联盟’有间接担保关联。如果我们违约,格莱斯顿也能从中获利。这是死局,必须优先解决,或者……找到转移他们注意力的方法。”

“金穗商会的莫里森,”他拿起另一份,“高利贷,合同本身在法律上就有瑕疵。他看似凶狠,实则心虚。他怕拖下去真的走上仲裁庭,那样他连本金都可能损失。他可以压后,甚至可以作为突破口,杀一儆百。”

“黑岩矿业的巴索罗缪,”洛伦兹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物料款纠纷……正好,我们不是有他们劣质炸药的证据吗?反过来指控他们供货不符标准,导致矿坑停产,给我们造成了远高于货款的损失。反向索赔。把水搅浑。”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一个个看似无解的债务死结,在他抽丝剥茧的分析和出人意料的思路下,竟然隐隐显现出一些可供周旋的缝隙。

法比安静静地听着,递上他所需要的每一份文件,眼神深处的审视和惊异越来越浓。这不是单靠阅读艾德里安笔记就能达到的程度。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金融规则和人性贪婪的深刻洞察力。

“所以,您的方案是?”老管家最终问道。

洛伦兹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不是单一的方案。是组合拳。针对不同的债主,给出不同的‘胡萝卜’和‘大棒’。”

他拿起一支笔,快速在一张空白羊皮纸上写下要点:

“一、对银行霍恩:提出以‘暗影矿坑’未来三个月的部分产出期权作为附加抵押,换取贷款延期三个月。暗示我们正在与皇室洽谈一笔新的秘密订单(虚张声势,但可以利用刚刚击退债主的势头),未来现金流将极大改善。满足他对‘安全性’和‘未来收益’的贪婪。”

“二、对莫里森:私下接触,态度强硬。明确告知其合同的法律风险,提出一个远低于其要求但略高于本金的现金结算方案(利用维勒家族最后一点流动性),给他一个台阶下,告诉他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就法庭见。利用他的恐惧和贪婪。”

“三、对巴索罗缪:直接抛出证据,反诉!要求他们赔偿停产损失。同时,暗示我们理解这可能是‘上层斗争’的后果(指向格莱斯顿),愿意在对方做出适当让步后,‘友好地’解决此事。分化他们!”

“四、对所有中小债主:提出一个‘债务置换’方案。将他们持有的短期高息债务,置换成维勒家族发行的、由金蔷薇府邸部分非核心资产担保的长期债券,利率较低,但提供了资产抵押,比血本无归强。给他们一点希望和‘安全感’。”

写完后,他将笔放下,看向法比安:“核心是,区别对待,分化瓦解。给他们一点甜头,更要让他们看到鱼死网破的巨大风险。最关键的是,要快,要在他们反应过来,再次联合之前,逐个击破。”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法比安看着羊皮纸上那凌厉而充满冒险精神的计划,久久没有说话。这计划大胆、精准,甚至有些冷酷,完全不像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年轻贵族能想出的,更像是一个在金融市场浸淫多年的老手的手笔。它充分利用了规则、人性弱点和不甚光彩的威胁手段。

“很冒险,少爷。”法比安最终缓缓开口,“尤其是对银行的那部分。矿坑产出期权……如果未来秘银价格继续下跌,或者矿坑再出问题,我们会损失惨重。而且,欺骗霍恩的风险极高。”

“我知道。”洛伦兹直视着他,“但这是目前唯一能同时稳住最大债主和保留一点现金流的办法。风险始终存在,法比安先生。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消除风险,而是选择哪一个风险,以及如何管理它。”他用了艾德里安笔记里的一个术语。

法比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艾德里安”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来自锈水街的灵魂。“您似乎……很擅长这个。”

洛伦兹的心猛地一跳,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甚至露出一丝符合艾德里安人设的、带着淡淡嘲讽和疲惫的笑容:“也许死过一次,能让人把很多事情看得更清楚。比如,那些债主们贪婪的嘴脸,和纸上数字背后的致命游戏。”

他巧妙地将其归因于“死亡经历”,这既符合他现在的身份,也暂时掩盖了他天赋中不合理的那部分。

法比安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我会立刻安排人手,准备您需要的文件和数据。并且确保这些提议,‘恰好’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送达每位债主手中。”

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书房成了不眠的战场。洛伦兹几乎寸步不离,疯狂地计算着每一个数字,推敲着每一句措辞,模拟着每一个债主可能做出的反应。法比安调动了家族所能信任的最后力量,几个忠诚的老书记官和一位对维勒家仍有旧情的退休律师被秘密请来,协助处理繁琐的文件工作。

洛伦兹感觉自己就像在锈水街时,为了一顿饱饭而精心策划一次小小的兑换骗局,只是现在,赌注是整个维勒家族的命运和他自己的性命。巨大的压力像巨石压在胸口,但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也在血管里流淌。运用智慧,操纵那些大人物于股掌之间,这种感觉……危险,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计算”的快感,只是这次不再是为了几个铜板,而是动辄数万银穆尔的资本运作。金手指在全速运转,无数可能性在他脑中演算、推衍。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书房时,最后的文件准备妥当。洛伦兹眼圈发青,脸色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第一批信使带着针对莫里森和中小债主的方案秘密出发了。

然后是最关键的一步——亲自会见帝国第一商业银行的霍恩先生。地点没有选在金蔷薇,而是城中一个中立的、但足够私密的俱乐部。

会见过程简短而紧张。霍恩依旧冷着脸,但洛伦兹(艾德里安)表现得异常沉稳,他清晰地阐述了“方案”,重点突出了皇室订单的“前景”(模糊地提及了即将到来的皇家晚宴可能带来的机遇)和矿坑期权的“价值”,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维勒家族已然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霍恩仔细听着,手指下意识地敲击桌面,计算着其中的利弊。他当然怀疑,但洛伦兹给出的条件又确实提供了一丝保障和未来的想象空间。更重要的是,“艾德里安·维勒”死而复生后展现出的强硬和精明,让他有些摸不清底细。最终,他没有立刻同意,但表示“可以带回银行理事会讨论”,这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送走霍恩,洛伦兹回到马车里,几乎虚脱。第一场面对面的交锋,他撑下来了。

下午,消息陆续传回。

莫里森暴跳如雷,但最终在律师的劝说下,极其不情愿地接受了那个远低于预期的现金结算方案。他成了第一个退出的债主。

中小债主们对债务置换方案反应不一,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则松了口气,至少看到了一点收回资金的希望。分裂的种子已经播下。

只有巴索罗缪那边暂时没有回音,预料之中,他需要时间向他的格莱斯顿主子请示。

当洛伦兹傍晚再次回到金蔷薇书房时,他收到了一份来自黑岩矿业的正式信函。措辞强硬,否认所有指控,并反称维勒家族诽谤。但信的末尾,却提议“双方最好举行一次私下会晤,澄清误会”。

洛伦兹看着这封信,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属于洛伦兹的冷笑。鱼儿上钩了。对方看似强硬,实则提出了私下会谈,这意味着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愿意谈判。

他成功了。至少第一阶段,他成功了。他用一个极其冒险、近乎刀尖跳舞的方案,暂时稳住了即将崩塌的堤坝。

强烈的疲惫感和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同时席卷了他。他做到了。他,一个锈水街的小骗子,真的用脑子暂时击退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但这种快感很快就冷却下来。

法比安走了进来,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少爷,格莱斯顿公爵家送来了‘问候’。”他递上一张黑色的、没有任何署名的卡片。上面只有一行冰冷的打印字迹:

“舞跳得不错。期待晚宴上的共舞。”

没有落款,但那股阴冷的威胁意味几乎要透纸而出。

晚宴……皇家晚宴。那将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舞台。格莱斯顿家显然已经知道了他暂时击退债主的事情,并且将下一次交锋,定在了那个汇聚了帝都所有权势人物的场合。

洛伦兹捏着那张卡片,指尖冰凉。刚刚缓解的危机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甚至更加沉重。

债务危机只是前奏。真正的狩猎,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这只被迫飞上枝头的麻雀,必须准备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真正的秃鹫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