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头七,张伟的骨灰盒该落土了,可它没等来坟地,却等来了一纸诉状。
我在他那间租来的、只有十平米的小屋里,帮他姐收拾遗物。空气里还残留着泡面调料包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一台吱呀作响的旧风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然后,我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张伟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短信,发信人是个陌生的法院号码。
内容很短,却像一把冰锥扎进我心里:
【东州市清河区人民法院】张伟先生:本院已受理普惠金融有限公司诉你金融借款合同纠纷一案(2023东清民初字第xxxx号),请你于2023年X月X日14时30分到本院第三审判庭参加庭审,逾期将依法缺席审理。
普惠金融……我听过这名字,在张伟生前最后那几个月,他喝多了酒,红着眼圈跟我提过,说那是催命符。现在,催命符披上了法律的外衣。
我把手机屏幕递到他姐张娟面前,她正把几件起了球的旧毛衣塞进编织袋,只看了一眼,肩膀就塌了下去,声音哑得像破锣:“还来……没完没了!人都没了,还不放过!”她猛地直起腰,把手里一件毛衣狠狠摔在床上,扬起一片灰尘,“小斌,你看到了吧?这就是逼死他的东西!”
我攥紧了手机,金属外壳硌着手心。张伟死了,车祸,就在他去我那儿想再借点钱、凑下一期还款的路上。一辆失控的泥头车,现场很惨。我接到电话赶过去时,只看到地上用粉笔画出的一个人形,还有一滩没完全冲洗干净的黑褐色。追债的电话在他断气后不到半小时就打了过来,我当时拿着他摔裂屏的手机,听着里面冰冷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在,他们连他化成灰了都不放过。就因为张娟一个农村妇女,不懂什么销户手续,张伟的户口和手机号都还“活着”,他们就还能把这荒唐的戏演下去。
“姐,这庭……我们得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股自己都没预料到的狠劲,“我们去告诉法院,张伟死了。我们不能让他死了还背个逃债的名声。”
张娟茫然地看着我,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去……去那种地方?俺不会说话……”
“我会说。”我打断她,“我替他说。”
开庭那天,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清河区法院门口台阶很高,我和张娟互相搀着才走上去。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方盒子,那是张伟暂时的“家”。我手里则捏着几张纸:死亡证明、火化证明,薄薄几页,是一个人的终结。
法警拦住了我们,说明来意,出示证件。那个年轻法警看到张娟手里的骨灰盒,眼神古怪地在我们脸上逡巡,最后还是摆摆手让我们进去了。走廊里灯光惨白,空气中有消毒水和旧纸张的味道。找到第三审判庭,推开门,里面不大,旁听席空着,只有最前面坐着几个人。
原告席上,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些,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头发抹得油亮,是那种常见的、跑腿的法务或助理。另一个年纪大点,穿着倒是讲究,深色衬衫,没打领带,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似乎在等待。我认得他,普惠金融那边一个专门负责“难缠案子”的经理,姓王,张伟手机里存着他的号码,备注是“王阎王”。他抬眼扫了我们一下,目光在张娟抱着的红布包上停顿了一瞬,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下撇了撇,随即移开,像看到什么不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