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潮声初起

海边的小镇,总是从一阵阵潮声中醒来的。

天色还未亮透,天空泛着一层鱼肚白,远处海面雾气蒸腾,像一幅未曾着色的画。沿岸的渔船早已点起一盏盏渔火,微弱却执拗地在水面摇曳,仿佛是黑暗里不灭的眼睛。

沈泽就是在这样的景象里长大的。

孩提时,他最喜欢的便是清晨跟在父亲身后,赤着脚踩过湿冷的沙滩,追逐着父亲手中摇晃的马灯。海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混杂着咸腥气与海藻味,冻得人牙齿打颤,却也比什么都安心。因为父亲总会笑着回头说:“别怕,渔火在呢,只要灯不灭,就能回得来。”

对那时的沈泽而言,渔火就是海上的北斗星,是父亲口中的护身符。

小镇上的人们都信这个。

每当夜幕降临,渔船成排驶入海湾,家家户户的妻儿便会点起灯火守在岸边。海风再大,浪涛再汹涌,水面总能看到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天上的银河落入人间。老人们说,灯光就是牵系魂魄的线,只有跟随它,渔人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沈泽的母亲也信。

她总是反复叮嘱他:“你爹在海上漂泊,咱在岸上点灯,他心里才有个念想。”每当夜深人静,她便把小小的油灯放到窗前,一守就是整夜。微黄的灯影映在她清瘦的脸上,衬得双眼愈发清亮。

沈泽记得,有一年冬天海风特别猛。父亲带着几位族里兄弟出海捕鰤鱼,整整三天没回来。村里人都说遇上寒流,怕是凶多吉少。母亲却一夜不眠,把灯油添了又添,硬是让那盏灯火连着三日未灭。第四天破晓时,父亲果真带着人马归来,虽衣衫褴褛,却是满船鱼获。那一刻,所有人都说:渔火护人。

这些事深深烙在沈泽的心里。

他曾幻想过,长大后自己也要驾着渔船出海,点起属于自己的那一盏渔火。那是荣耀,是成人的印记,也是对父辈最质朴的继承。

然而,童年的浪漫往往裹着现实的艰辛。

小镇虽依海而生,却并不富足。每逢风暴季节,船毁人亡的消息总会接连传来。村头常挂着白幡,哭声随风飘散。孩子们懂事得早,知道父亲出海未必能归,知道渔火也并非永远照亮平安的路。

沈泽第一次直面这种残酷,是十岁那年。

那日天刚擦黑,突然狂风骤起,海面上掀起丈余巨浪。镇上的渔船大多还未返航,渔妇们急得跪在岸边哭喊。沈泽跟在母亲身旁,眼睁睁看着远处的渔火一个接一个熄灭。最后,只剩下几盏在风雨中艰难摇曳。那一夜,十余名渔民没能回来。

从此,他明白,渔火虽亮,却挡不住无情的海。

但母亲却依旧坚持点灯。她说:“命数由天,可只要火还在,人心就不散。”

或许正因如此,这个小镇才得以一代代延续下来。无论日子多难,渔火从未真正熄灭。

——

到了少年时分,沈泽已经能够独自撑船近海。父亲常常考他辨认星辰、潮汐与灯火的本事。夜晚的海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可他能凭着几盏渔火的方位,判断归途。父亲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等你再长几年,就能带兄弟们出远海了。”

那一刻,沈泽觉得自己胸腔里燃着火,比岸边的渔灯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