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眼中那瞬间泄露的、混杂着震惊和无措的微弱光亮。
“你车里这些……”他语速不快,每个字却像带着重量落下,清晰地敲打着停滞的空气。他的目光扫过副驾下方那本摊开的、写满潦草符号的硬壳笔记本,又仿佛穿透了座椅,看到了那只刚刚被我慌乱关闭的录音笔。“这些真实的声音,这些活生生的细节和冲突……”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形容,眼神里的光芒更盛,“比现在市面上堆砌出来的、那些悬浮在天上的塑料壳子小说,精彩十倍不止!”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巨石。轰然巨响之后,是剧烈翻腾的、滚烫的泥浆。三年积压的憋闷、无人理解的委屈、无数个对着空白文档绝望枯坐的深夜……所有被现实打磨得近乎麻木的情绪,在“精彩十倍”这四个字面前,猝不及防地决了堤。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一片。我下意识地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锈腥味,才勉强遏制住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疼。我的手还握着方向盘,掌心却全是冰凉的汗。脑子一片混沌,像被搅乱的浑水。
车子再次向前挪动了几米,又停住。远处巨大的红灯倒计时数字还在冷酷地跳动。
徐策,那个名字和头衔印在素白卡片上的男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力:“绿灯了,周师傅。”
“啊?哦!”我猛地惊醒,像被鞭子抽了一下。那只悬在半空的手依然执着地递着名片。我几乎是扑过去一般,用汗湿得快要握不住方向盘的手,仓促又狼狈地抓住了那张薄薄的卡片。指尖触到纸张挺括的边缘,留下一抹汗迹。卡片上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指腹下——“青野文化”。
那张名片被我死死攥在汗湿的掌心,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更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接下来的路程,车厢里是一种奇异的寂静。空调依然嘶嘶作响,窗外的车流噪音沉闷如旧,但我胸腔里那颗猛烈撞击着肋骨的心脏,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和一丝微弱火种的麻木感包裹了我。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僵硬地完成着踩油门、刹车、转向的动作,目光偶尔扫过后视镜,撞上徐策镜片后那双沉静的眼睛,又触电般飞快移开。他依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鬓角的霜色在昏黄路灯光下格外清晰,仿佛刚才那段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
车子平稳地滑行到“云顶设计”那栋流光溢彩的写字楼下。
“到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徐策睁开眼,那双眼睛锐利依旧,却没有立刻下车。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座椅空隙,目光再次落到副驾下那本摊开的本子上。“把你这三年的‘乘客故事’,原原本本整理出来,”他的话语简洁,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笃定,“不用刻意编造情节,不用强行升华主题。只要真实的人,真实的困境,真实的对话。就像你本子上记的那样。”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越具体越好。送到青野,找我就行。”